嫂子
作者:刘 仪
来源:《北方文学》2010年第05期
        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我妈几乎每天都进城卖草。用一个大花筐背一百多斤草走三四里的路,卖的钱能买二三斤棒子面儿,够一家人吃一天的。
        收草的是东直门北小街的苏联大使馆。外国人每天都喝牛奶。北京人那时不兴喝这个,所以他们没地方买牛奶,只好自己养牛。
        卖草得早去,早晨三四点钟就得往城里赶,去晚了人家收够了就不要了,只能倒掉。隔天的草牛是不吃的,外国的牛口刁。
        这天午后,我妈像每天那样到荒坡上去砍草。冷不丁有人问,您砍这么多野草干什么用呀?
        我妈一抬头,一个精瘦的小女孩儿在她面前站着,小女孩脑袋挺大,小脖子细弱。我妈说,你是谁家的闺女呀?
        我姓张,叫小敏子,下了这个坡,再上那个坡,就到我家了,在这都能望见我家的烟筒,我婶儿不让我到看不见自家烟筒的地方玩儿。见我妈发愣,小敏子又说,这么热的天儿,您准是渴了吧,您等着,我给您端瓢水来?
        不大一会儿,就见她捧着一个大水瓢,磕磕绊绊从草坡那边过来了。
        就这么着,小敏子跟我们家就有了越来越多的瓜葛。
        有一回我妈又到草坡下去砍草,见小敏子坐在一棵老榆树下,双手托腮想心事。
        怎么啦?小敏子,谁让你不高兴啦?我妈这一问,小敏子的两腮就挂上了晶亮的泪珠。
        原来,小敏子是个孤儿,父亲害痨病死了,母亲受不了丧夫的打击精神崩溃了,从此下落不明。八岁的小敏子就由二叔收养了。二婶对小敏子说,你比小琴子(二婶的女儿)大三个月,你是,打哪儿说你都得让着妹妹。于是,二婶就名正言顺天天让小琴子吃净面饼子。让小敏子吃掺了好多野菜拿不起个来的窝头。二叔给城里煤铺送劈柴,时常带回两个烧饼,那可是真正的白面芝麻烧饼,小敏子看着那烧饼直咽口水,可她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吃。今早上二叔带回了六个烧饼,说今儿,人人有份儿。可是二婶愣是撇着嘴全给收起来了。
        我妈心软了,就把小敏子搂在怀里,半晌无语。我妈也就是搂搂而已,她实在没有能力让小敏子高兴起来。可就是这么一搂,小敏子像是得到了最大的安慰,她紧紧地依偎在我妈怀中,小脸儿就有笑模样了。那份儿亲昵劲儿,就跟到了她妈似的。
        过了仲秋,小敏子长大一点儿了,她竟敢跑到我家来玩。我哥比她大一岁,我比她小两岁,我舅妈还有一个跟我同岁的男孩儿。大伙儿在一块疯,小敏子开心得都不想回家了。她二婶也乐得家里清净,给小琴子吃点儿什么也方便,不用动脑筋辙把小敏子支出去。
        二叔一回家见小敏子不在,就让老婆出去。老婆就径直到我家,进了门,跟我妈和我舅妈说两句客套话,拉起小敏子就走了。我舅妈就跟我妈说,你还不如把小敏子要过来,拉扯大了,给大扣子做媳妇。我妈说,你想得倒美,就咱这穷家破业的,人家也得给呀。这时就听二婶尖脆地喊了一嗓子,给啦!
        我妈以为这是一句玩笑。没想到几天后,小敏子的二婶特意到坡下对我妈说,你想好了吗?我妈一下愣了。二婶接着说,我看小敏子给你儿子做媳妇挺合适的。我妈不以为然地笑了,说,我家的日子哪赶得上你家呀。二婶说,这样吧,咱问问小敏子。咱依着她。
       
        转过年,二月初二,小敏子来到了我们家做童养媳。那天,正赶上我出生后第一百天,我家就合二而一地办了两桌酒席,把直近亲属请来以示庆贺。酒桌上,我舅妈逗小敏子说,你咋到这儿来了呢?小敏子头一歪,说,给大扣子做媳妇儿呗。大家一下笑出了声。我舅妈又说,哪有这么点儿就做媳妇儿的。小敏子说,童养媳都这么大。我妈就对我哥说,大扣子,快给你媳妇儿夹块肉吃。小敏子手快嘴也快,还是我给他夹吧。我妈就嗔怪大扣子,你看看人家小敏子……
       
        听我妈说,我是小敏子带大的。夏天热,容易生痱子,她就把我放在木盆里给我洗澡,洗完澡还把我留在盆里让我划拉水玩儿。有一次她抓了一只蚂蚱放在盆里,蚂蚱遇见水上窜下跳,吓得我直哭,小敏子就揪着我的耳朵说,不吓不吓,有嫂子呢……
        到了冬天,东直门北小街的苏联大使馆就没有青草可以收购了。这样的日子里,我妈和我舅妈就到下关拣煤去。那有个垃圾场,不单能拣些乏煤回来取暖做饭,赶上运气好,还会拣点儿破铜烂铁什么的卖俩小钱唔的。
        初次拣乏煤,让我妈大开“眼界”。
        远远地看见那个特制的垃圾车,临近了垃圾站,拣煤的人就都围上来了。拉车的一抽闸板,一扬车把,呼啦一下子,乌烟瘴气中什么破的烂的脏的臭的全都倒出来了。我妈凑上前刚要拣,就听一声断喝,随之一把大笤帚往空中一扫,吼一句,谁这么没规矩!我妈吓得哆哆嗦嗦向后退,左右一看,拣煤的人都在四周围着,谁也不敢往前探身儿。一个老婆子扯一下我妈的袖子,悄声说:在这儿拣煤规矩可大啦,那三个运垃圾的,管着这个垃圾场。垃圾一来,得让他们自家人先拣,自家人拣过了,还有他们的亲朋好友,亲朋好友拣过了,还有他们的街坊四邻。街坊四邻后头,才轮到我这样儿的。你们新来乍到,还得在我后头呢。
        只好忍着。还好,我妈和我舅妈好歹拣了点儿煤渣儿回来。
        我妈一进屋,窝在心里的气一下消了。小敏子已经把饭做熟了。她贴了一锅棒子面小饼子,这会儿正在专心地切咸菜丝儿呢。我妈赶紧喊我舅妈,舅妈过来了,我妈就把一个热腾腾的有着焦黄嘎渣儿的小饼子递给我舅妈。舅妈满眼是笑,说,你看人家才九岁的孩子,这小手贴出的小饼子那叫秀气。我妈说,想不秀气也不成呀,那么点个小手。语气里透出得意。
        到了夏天,又能到苏联大使馆卖青草了。小敏子也要跟着去。我妈说,那小三儿(小三儿是我)咋整?小敏子说,拿绳拴上呗。吃的喝的都放在跟前儿。我妈就用手点乎小敏子的脑瓜顶,
这个死丫头。
        卖完草两人急着往家赶。小敏子很兴奋,仰脸跟我妈说,妈,我也不白吃闲饭了是吧?赶明儿我还能多背点,最好够买一斤棒子面儿的。我妈说,妈心疼你呀。小敏子说,我不累。你看我走得多快呀。说完她就朝前跑,跑了一段,站下,冲我妈乐得咯咯的。我妈大声说,不行再跑了。小敏子就迎着我妈走,把小手伸到我妈手里,我妈就把那小手握得紧紧的,鼻子有些酸了。
       
        记忆中,小敏子也做过不光彩的事。
        有一次她独自进城去卖草。隔壁的六姨让她到东直门上关杂粮店带十斤麸子回来。临走又嘱咐一遍,你可一定在上关杂粮店买。下关杂粮店的麸子不好。猪不爱吃。小舅妈
        卖完草,小敏子却把这码事忘了。快到下关了,才忽悠想起来。又累又饿的她懒得往上关返,就在下关杂粮店买了十斤麸子。
        问题是钱多出来了。六姨给了两毛五分钱。可下关的麸子二分钱一斤,买十斤麸子剩下
五分钱。小敏子想:要是把五分钱给六姨,六姨准知道是在下关买的。不如买个发卡。绒线铺里有卖的,五分钱一支。平时路过绒线铺,总要看上一阵子,很眼馋,但没钱买。
        到家了,小青子(我)看着小敏子头上的发卡说,借我戴戴吧。小敏子说,我还没新鲜够呢。
        不大一会儿,六姨来了,一脸严肃地说,小敏子,你在哪儿买的麸子?
        上关呀。小敏子回答干脆。
        不对吧?
        咋不对了?
        猪不爱吃。
        六姨转身跟我妈说,这麸子我看得出来,准是下关买的,下关的麸子碎,上关的麸子片儿多大呀。
        小敏子说,就是在上关买的,不行我去换去,准是看我小,糊弄我。
        我妈心里明镜似的,脸都羞红了,赶紧对小敏子说,那就赶紧去。让小青子跟你去。对小敏子说话时我妈一直盯她头上的发卡。
        小敏子鬼机灵。事情闹到这份儿上,她硬着头皮来到了下关绒线铺,说卡子家里不让要,叫退了。营业员说,你这卡子的钩都弄歪了,没法退了。
        小敏子没有对策了。叭嗒叭嗒掉眼泪。小青子心软了,二话没说,抓住小敏子的手就往上关走。到了上关杂粮店,她拿出两角五分钱,买了十斤麸子。
       
        回去的路上,小敏子一路小跑跟在小青子身后,讨好地说,小青子——
        小青子打断她的话,别叫我!我不认识你!
        那天晚上,小敏子挨揍了。虽说我妈一直把小敏子当亲闺女养着,可这丢人现眼的事我妈容忍不了。我妈用扫地的笤帚打,小敏子抱着脑袋,连连说不敢了……我心疼了,就去夺笤帚,我妈用屁股一拱,我就坐在地上了。我妈愤愤地对小青子说,你再欠一个?我连你一起揍!
        一连很多天,小敏子沉默寡言,饭也吃得少,守在我边上,心思好像跑了。我妈看在眼里,忍了好几天,才说,小敏子,你要是觉得这个家不好,你就走。你二婶巴不得你回去。把那份聘礼还回来就行。小敏子一倔搭一倔搭地走了。我妈容不得这个,对小青子说,你撵她去,直接把她送回去。我不要她了。小青子乖乖地撵上了小敏子,怯声说,我妈叫我送你回去。小敏子胳膊一抡,吼一声滚!一下子蹲下,失声痛哭,头抵着膝盖,后背一耸一耸的。小青子的眼睛也湿了,劝她说,实际咱妈舍不得你走。渐渐的,哭声小了些,哽咽一下又哽咽一下的。小青子又说,要不,你回去看看你二婶去。缺德!小敏子梗起小脖朝小青子吼。小青子反倒笑了,说,我试探你呢。跟你说吧,气头上咱妈说话狠着呢。咱妈还骂我小兔崽子呢。小敏子,跟说,你恨咱妈吗?又说,咱妈总当咱舅妈面儿夸你。告诉,肯定不告诉咱妈。小敏子把头抬起来了,用手背抹一下眼睛,说,咱妈说了,要吃都吃。这就是小敏子对我妈的概括。要吃都吃的意思是:要吃啥都吃啥,别吃独食,别偏着向着。
        总算和解了。
        但是,这以后仍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这天晚上,我妈给苏家做短工回来了,实际就是侍弄菜园子。我看见我妈拎了半篮子黄瓜
弯儿,就闹着要吃。我妈就喊,小敏子,给小三儿拿块刚炉吃。刚炉是一种用点心渣子回炉后又做成的点心,拇指大小,酥。小敏子答应着,就奔到墙洞跟前,把手伸进墙洞,怔住了,妈,刚炉怎么没了呢?我妈过去一看,墙洞里只剩下包刚炉用的草纸皱巴巴的敞着。我妈不错眼珠地看着小敏子。小敏子慌神儿了,怯声说,我可没吃?我妈大声说,小青子,你把刚炉吃啦?小青子说,没有哇。我妈一把抓过小敏子,冲她的后背就是几巴掌,你这个该死的玩意儿,越大越往回活了!小敏子很倔强,我本来就没吃!我妈更生气了,你还嘴硬?看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掸把子硬。我一下抱住我妈的胳膊,致使掸把子发挥不了作用。我妈说,她要是服个软儿,我打两下也就得了。她拱火儿。接着她质问小敏子,你说,不是你吃的能有谁?小三儿他够不着。家里就剩狗了。这狗也够不着呀。小敏子不说话了,眼泪珠子一对一对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