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统(中篇小说)
作者:王秀梅
来源:《文学界(B版)》2008年第03期
作者:王秀梅
来源:《文学界(B版)》2008年第03期
1
说起来,即便我姥姥不懂得通过小窗户去看我舅舅和舅妈属于窥探隐私,那时候的我也觉得她的做法有些欠妥,想一想,假如我是我舅妈,并且新婚之夜是跟舅舅一起裹着被子,做该做的一些事情,却让一个老妇人从窗户里看去了——这太要命了!
事后我时常这样怀疑:我舅妈会不会是当晚发现墙上那面小玻璃窗没有被报纸或别的什么纸封上,所以她才拒绝跟我舅舅同房?我不明白姥姥为什么不事先把小玻璃窗封上,舅舅的洞房就在一墙之隔,难道她不觉得如此一来太不方便了吗?
当然,我还是坚信,姥姥这样做完全出于对舅舅的关心,她很想知道舅舅的新婚之夜是否和谐,从而推测这门婚事的前景。总的来说,姥爷和姥姥都对这门婚事不太乐观,原因是,舅舅在此之前刚刚结束了一段恋爱,他还沉浸在一种深邃的失恋意境中。
第二天我认真地看了一下舅妈,我认定她是一个妖媚的女人。而且,我很不喜欢的一点是,她装模作样地拿捏着,似乎对饭菜不太满意。在她起床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了夜里他们没有同房的事情,我姥爷和姥姥都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在新婚之夜把我舅舅晾在那里,我觉得她那是在刻意拿捏。的确,通过我日后的观察,她的拿捏都是刻意而为之的,仿佛不那样,就彰显不出她的重要。可是,据我所知,她之所以会嫁到这个家里来,完全源于她单方面的主动——两个月之前,舅舅到她的村子里为某一户人家做家俱,被她一眼相中。坦白说,舅舅长得很英俊。之后就有媒人来登门求亲,我姥爷和姥姥想,这也许能够抚慰舅舅失恋的痛苦,他们征求他的意见,他不置可否,他们就说,那你明天就开始打家俱吧。第二天,我舅舅就在院子里开始为自己打家俱。他是一名木匠。他打了一个挂衣柜,一个四开门的储物柜,柜门镶上玻璃之后,舅舅还调好颜料,在玻璃上画上了梅兰竹菊图案。
我舅舅很投入地做着这些事情,在我看来,与其说他在很用心地为自己打结婚家俱,不
如说他在兢兢业业地恪守一个木匠的本分。而我的姥爷和姥姥看到舅舅这副样子,心里略略松快了些,他们侥幸地想:也许舅舅已经忘了小龙姑娘了。我认为我的姥爷和姥姥都对舅舅缺乏足够的了解,他们看到的只是表象,真实的情况是,舅舅没有一刻忘记过小龙姑娘。他打完家俱之后,就用一把小刀子雕一些小物件,小木块在手里三转两转,就变成一把栩栩如生的小椅子。他把小椅子塞给我,继续雕其它东西。我坐在小凳子上眼花缭乱地看着他,怀里抱着一堆小玩意儿。我觉得他是在用忙碌遮掩他的难过。那时候,我觉得姥爷和姥姥并不比八岁的我更了解他们的儿子。
就是这样,我舅舅和舅妈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和谐,一方面,舅妈无时不在刻意拿捏,另一方面,舅舅沉浸在往事里,根本不去理会舅妈的故作姿态。这让舅妈非常恼火,不久她缺乏礼教的本性就彰显无疑,表现在她开始迁怒于旁人,我姥爷和我姥姥。由于她的坚持,姥爷不得不跟舅舅分家,而出于住房紧张的原因,他们两家不得不依然隔墙而居,舅舅和舅妈甚至依然需要穿过姥爷和姥姥的房间,才能到达灶屋,然后由灶屋走到院子里,或者大街上。可想而知,这样的居住格局是多么尴尬,舅妈脸擦得雪白,毫无表情地在姥姥屋里进进出出,时不时搞些指桑骂槐的行径,来表达她对姥爷一家人莫名其妙的仇视。而由于生活中林林总总的一些原因,我姥爷和我姥姥对舅妈采取了隐忍的态度,他们认为这门婚事
既然已经这样了,就该尽力维持下去。
我姥爷时常坐在炕上,脸阴郁,感叹自己时运不济,摊了这样一个儿媳妇,我姥姥则佝偻着腰,惴惴地用眼角对姥爷察言观,仿佛摊上这样一个儿媳妇是她的错。
而我觉得,我的快乐童年结束了。我时常站在西墙边,跟邻居家的男孩黑子聊天,他蹲在他家晒粮食的平房上,讲笑话给我听。
2
在曲葵花的记忆里,成千上万的鬼子进驻水道镇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炮楼像巨大的水塔立在镇西,家家户户几乎都住上了鬼子。曲葵花娘家只有两间茅草房,其中一间是灶房,没有炕,因此没住鬼子,但仍避免不了他们端着刺刀进进出出,对着水缸和粮食袋子东挑一下西捅一下。
小舅妈
据曲葵花回忆,日本鬼子刚到水道镇的时候还算规矩,个别鬼子端着刺刀追逐花姑娘,被炮楼里住着的鬼子头头知道后,还会挨上一顿训斥。但是不久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一个鬼子了邻居家姑娘二花,二花爹气冲冲到炮楼讨说法,鬼子那时候已经对这些事情失去耐性了,他们冲二花爹叽哩呱啦一阵子,二花爹不懂,就去问翻译,翻译是个中国人,他告诉二花爹说,赶紧回家吧,否则你闺女就不是被奸这么简单了,二花爹说,那还能怎么样?翻译说,死了死了的!二花爹吓得一溜烟跑回家,第二天就赶着毛驴把二花送到了五十里外自己的表妹家。
曲葵花带着两岁的女儿在娘家住了大约半个月,邻居家二花被鬼子了,这让曲葵花很不安,她对她娘说自己打算回家。在一个黄昏时分,曲葵花头上包着一块蓝毛巾,怀里抱着女儿草草,被二花爹用毛驴驮着,朝二十里外自己家里赶。在离自己村两里的邻村村口,曲葵花碰见该村一个村民,从这个村民口中曲葵花得知这一带几乎成了空村,人们都躲在山里,因为日本鬼子到处杀人,更别提妇女了。当时已是半夜,这个好心的村民极力主张曲葵花返回水道镇,他认为相比之下水道镇治安情况要好一些,理由是那里是鬼子据点。
曲葵花权衡再三,考虑到至少在水道镇她不必躲到山里去,而当时是隆冬,难以想像两
岁的草草住到山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当天夜里曲葵花骑着二花爹的毛驴又偷偷潜回娘家,返回之前,她让邻村那位村民想法告诉草草爹一声,既然形势这么紧张,她就暂时先在娘家再住一段时间,看看风声再说。
在那个隆冬之夜,如果曲葵花能够看到她此后(甚至一生)为这个决定付出的代价,那她宁愿躲到山里去,一辈子也不再出来。那个冬夜的情况是,曲葵花骑着毛驴偷偷潜回了水道镇,曲葵花的娘听说了这种形势后,唉声叹气地摸着草草熟睡中的脸,又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曲葵花,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全感——她的女儿曲葵花长得太美丽了,即使给脸抹上锅底灰,她也仍然会让男人过目难忘。
水道镇1942年的冬天极不太平,鬼子对姑娘们的骚扰愈演愈烈,曲葵花时常感到镇子上空飘荡着荷尔蒙的气味。姑娘和年轻媳妇们告别了休养生息多年的地面生活,开始向地下和空中转移,她们躲到炕下的地窖里,或隐蔽的阁楼上。由于隐藏的需要,她们的父母故意把这些地方搞得肮脏杂乱,比如在阁楼入口堆满破铜烂铁,在地窖里堆满异味扑鼻的烂地瓜。有一些姑娘借助这些地方得以保全贞洁,而有另外一些姑娘则不那么幸运,鬼子端着刺刀进入地窖,对着那些影影绰绰的物体乱捅一气,她们受到惊吓,或干脆被捅伤时,难免失
声尖叫,鬼子哈哈笑着,把她们拽出来,用刺刀挑开衣服,把她们拖到地面上或干脆就在地窖里,进行。
曲葵花的母亲曲王氏也打算把曲葵花藏到地窖里去,但是两岁的外甥草草是个问题,这个对形势根本不了解的小女孩,用撕心裂肺的哭闹表达对这种安排的不满,她不喜欢阴暗潮湿的地窖。她穿着母亲曲葵花给自己缝的小花棉衣,在家里和院子里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张开小手,去抓一切她感兴趣的东西。有一天她张开小手去抓一件东西,那天阳光很好,那东西长长扁扁的,在阳光下面像镀了银似的,闪闪发亮。一段时间以来,草草经常看到很多大人腰里别着或手里拿着这样的东西,她很想摸一摸它。这一天她很高兴,有个大人腰里别着这东西,正好站在她身旁,她快要够着它的尾巴了。
曲葵花在屋子里看到草草用小手在够鬼子的刺刀,她大惊失地跑出来,蹲下去,一把将草草夺到怀里。那个午后,草草在母亲怀里很开心地抬头看着腰挂刺刀的鬼子,鬼子出人意料地蹲下来,对草草做了一个张开怀抱的动作,这一幕注定了她母亲曲葵花的悲剧命运。
3
关于舅舅跟小龙姑娘的爱情,如果要写的话,难免落入俗套:他们属于青梅竹马型的恋人,这也正是为什么他们分手后舅舅长期处于失恋意境里的原因所在。以我对他们关系的目睹,及后来对爱情的认识,我认为像舅舅跟小龙姑娘那样的爱情完全称得上真正的爱情,我这样说,除了他们恨不得每天都腻在一起之外,还有一个确实发生过的事情可以作为有力的佐证:小龙姑娘在某个深夜孤身行走的时候失了身,她遇到了村里的鳏夫老郑,老郑把她拍昏,然后拖到银杏树林里,对她实施了强暴。小龙姑娘哭得昏天黑地,很后悔没有把贞洁早早送给我舅舅。但是小龙姑娘的父母似乎对此很高兴,他们借此游说小龙姑娘跟鳏夫相好,据我看来,他们看中的是鳏夫的钱,用现在的话说,1979年的鳏夫老郑是个小包工头,简单说,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从老郑那里拿活干(绣花),他每从城里工厂拿货回来,那些小媳妇大姑娘就跑去跟他献媚。我舅舅的恋人小龙姑娘是个很勤快的好姑娘,另外她还心灵手巧,更没有理由不去绣花。就是说,老郑觊觎小龙姑娘很久了。
这件事情发生后,我舅舅对躺在炕上痛哭的小龙姑娘发誓绝不嫌弃她,将一如既往对她
好,并声明如果小龙姑娘愿意,他明天就娶她进门。按理说,小龙姑娘的父母应该对我舅舅感激涕零,但实情正好相反,他们把我舅舅骂了出门,小龙姑娘的母亲是这样说的:我们从来没想把小龙嫁给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龙姑娘的父亲则对我舅舅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其实,我认为我舅舅是全村男人里罕有的德行不错的人,我承认,也许从小我就是个有些恋舅的丫头,但是,任何一种情感的存在必有其理由,促使我恋舅的理由,我认为正是因为我舅舅是个德行不错的人。粗通文墨(我舅舅念过完整的初中和一年高中)加上天资聪颖,使我舅舅很显然地跟村里其他男人不同,他们他帮忙写信,写春联,还有画东西。我舅舅时常踩在某户人家的凳子上,左手端颜料盘,右手拿笔,给人家的墙上画画,我站在地上仰望着舅舅在极短的时间里画出人家需要的东西,一只小巴狗,两个小孩子,一棵松树和几只仙鹤。我纳闷我舅舅的脑子里怎么装了那么多东西,还有他的手怎么会那么巧,想什么画什么,且画得那么传神——如果他在那些画上勾出边框,四个角上再画出图钉,谁也不会怀疑那是一幅商店里买来的纸画。
我舅舅就是如此聪明,前面我还说过他是一个木匠,他给姥姥村及周边其它村里的人们
打家俱,很多孩子都知道他除了打家俱,还会雕刻很多小玩意儿,他去了那些村里之后,孩子们就跑去他,他们对他提出各种各样高难度的要求——在他们眼里我舅舅是个无所不能的人。而基本上,我舅舅能够满足孩子们纯真的欲望,几乎所有孩子家里都存有我舅舅用木材下脚料雕刻的小玩意儿。
关于我舅舅怎么会如此聪明,村里的大人们似乎一直保持着一种不足以道的共识,他们讳莫如深的样子在我眼里是沆瀣一气的,诡秘的,一方面,他们消受着我舅舅的聪明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种种方便和改善,另一方面,他们对我舅舅的聪明抱有一种朦胧的,奇怪的抵制,可以这样形容这种奇怪的抵制:他们绝不嫉妒我舅舅的聪明,也从不拿他跟自己的儿子加以对照和比较,我认为他们甚至不希望他们的儿子也像我舅舅一样聪明,似乎,这种聪明不是一种荣耀,而是一种恰恰相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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