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通过对历史小说中的人物分析,首先谈鲁迅先生“从‘我’做起”的写作特点:通过自己的视角来观察世界,同时表达自己的各种情绪和判断。鲁迅从“自白”的自我剖析的形式开始,直截了当地切入了当时问题的最根本处,这样的写作也才可以称为“现实主义”的写作。其次,从压迫者、革命者、帮闲、意志消沉的知识分子、受苦受难兼愚昧无知者、旧知识分子、善良人等7个方面举例分析鲁迅先生笔下生活在不同时代、不同阶层、不同环境中的人物形象。
【关键词】 鲁迅 小说 人物形象 分析
一、鲁迅小说的出发点
鲁迅先生一生著作很多,但是具体到小说上的数量却有限,《呐喊》、《彷徨》加上荒诞小说《故事新编》不过三部,二十来篇小说,而且都很薄,字数加起来还不如眼下的一部中等长度的长篇小说。鲁迅小说数量虽然不多,但是其中涉及到的人物形象却不少。说到底,小说是塑造人物形象的作品,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来表达作者自己的观点。小说里的人物形象塑造得
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篇小说在艺术上的成熟度。古今中外的好小说,一般都有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来支撑。读者可以不注意一部小说的大段描写和议论,却可以印象深刻地记住某一个小说人物的特点。一个成功的小说人物,可以穿透时空,从很远的地方走到我们面前。这样的人物,甚至会掩盖小说人物的原型.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三国演义》里的人物,因为塑造得生动成功,从而遮蔽了历史上的人物.《三国演义》的全称是《三国志通俗演义》,属于中国古代小说传统中的一个大门派“讲史”的一类,“讲史”的特点不是凭空去杜撰一个人物,而是拿历史上真有的人来说事。小说的《三国演义》里,根据作者的谋篇布局的需要和故事叙述的进展,把《三国志》里的人物都加以了发挥,最典型的是奸雄“曹操”.我个人认为,作者之所以要把曹操塑造成一个“奸雄”,真正的目的是通过曹操来映衬“忠厚”的刘备。他们是一矛一盾,谁也离不开谁。鲁迅对这点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很早就说过:“其实,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也就是说,读史和读小说不是一个读法,但是,小说里成功的人物形象,往往会掩盖历史上的真人。这样的例子很多了。讲史小说很喜欢拿古代的人说事,又安全,又方便,跟自己无关,可以随便乱讲。所以,中国古代的小说大体上来讲,都是“无我”的小说,是没有作家自己人生经历的作品。《红楼梦》也许是个例外,所以它特出于所有的古代小说之上,在现
在的读者中还能够到同感。鲁迅深通传统小说,对传统小说里面的优劣有着非常深刻的见解.所以,他做小说有一个显著特点,从“我”做起。
从“我"做起的意思,就是通过自己的视角来观察世界,同时表达自己的各种情绪和判断。现代白话文小说的一开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挖掘个人的内心,通过“我”来拉近读者和小说的距离。第一人称的叙述表明了一个信息,就是这个东西跟“我"是有关的,自然也跟“我们"有关了。作家从遥远的“古代”,从“讲史”、“传奇"、“才子佳人”这些跟“我们”的生活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转向自己的身边,最基本的初衷,就是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身边的故事,跟我们的生活都有关的故事。在所有这些故事中,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不能够、也不应该置身事外。
鲁迅创作的第一部小说、也是现代白话文的第一篇奠基作品《狂人日记》,一上来,就是跟“我”有关的。第一个“我”是小说开头的“余":“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这句话要告诉人们的是,“狂人"不是天外来客,不是话说什么什么年间的才子佳人,也不是上古人士,他就是我们的熟人,朋友,生活在我们身边,是生活中现实的人——这里我们不说“真实的人”。第二个“我”,就是进入了“狂人”自述的“我":“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
昏.”“狂人”认为“正常人"的自己的前三十多年,“全是发昏”。这里开始了现代白话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的颠倒:正常的不正常,不正常的反而正常。这里是对这个中国文化而生发的感叹。
第一人称的叙述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叙事技巧,就是要造成“我"就是作者本人的阅读错觉,从而让读者产生亲近感.同时,这个“我”的叙述,也可以很方便地引出作者的判断和议论。当然,在《狂人日记》本身,作者做了一个切除手术,写了一个引子,表明“狂人”不是我,大家不要对号入座。这里摆明了就是请君入瓮的态度,兼顾了各个层面的读者的趣味和偏好.所以这篇小说发表之后,能够引发很多人的共鸣,成了针对旧文学的一个颠覆性的文本。
《狂人日记》的出现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志,这标志着现代白话文写作的一开始,就把目光投注在个体的人的本身上。
这当然跟整个“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对于源自西方的关于人的新观念的引入有很大的关系。周作人在《人的文学》里开头就说:“我们现在应该提倡的新文学,简单的说一句,是‘人的文学’。应该排斥的,便是反对的非人的文学。”这个“人”源自西方的观念:“欧洲关于这‘人’的真理的发见,第一次是在十五世纪,于是出了宗教改革与文艺复兴两个结果。……女人与小儿的发见,却迟至十九世纪,才有萌芽。"关于“大写的人”、“人道主义”等的观念,在这个
时期大量地进入,形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革命的内容。既然“旧文化”无人,那么新文学的一开始,首要的就是发现“人"的存在。
鲁迅在《呐喊·自序》里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进江南水师学堂之后,鲁迅看到了一些关于西医的书籍,“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所以,等到进入日本留学之后,鲁迅的最初愿望是要做一个医生:“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象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从这个例子里我们可以看到,有理想的知识分子一开始都想当医生,治病救人,是一件非常崇高的事业。因为看到中医的弊端,又感到西医的科学。但是,他进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之后,在读书和看电影中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对学医的理想产生了动摇.一九○六年中止学医,回东京准备从事文艺运动。在鲁迅自己记述的这些事情里,有着很深的对于人的认识和理解。鲁迅非常不能忍受的是传统封建文化对于人性的扭曲和歪曲。他在文章里回忆自己少年时期就对此产生过很大的反感:“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两件事。”鲁迅于是
发现,健康的人包含了肉体和精神的两个方面。他认为当时首要的问题,是精神的问题.这后来成了他写作的一个中心的动力。
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有着大量的西学内容,这些对于身处日本的鲁迅来说,必定有着非常深的影响.明治二十年之后,日本文学界兴起的“文言一致”运动,要求运用口语和白话文描写和表达身边的现实生活。这种自白,也是以发现“个人”“自我”为突破的。这种自我,相对于西方的基督教,而不是从汉文化而来的那种道德感.日本基督教的前锋人物内村鉴三在《我是怎样成为基督教信徒的》一书里剖析自己的内心说:“我称自己的日记为‘航海日记’,因为这日记记录了可怜的小船穿过罪恶、眼泪和无数的悲哀,驶向上苍而每天前行的历程。”著名的学者柄谷行人对此评论说:“我们不能将此视为一种谦虚的态度。我没有隐瞒任何东西,这里有的是‘真实’……所谓自白就是这样的一种表白形式。它强调,你们在隐瞒真实,而我虽是不足一取的人,但我讲了‘真理’.”柄谷行人的评论一针见血,也就是说,作家坚信自己讲述的乃是真理,它表达了真实的现状和真正的内心感受.请君入瓮的意思
学者们很喜欢把鲁迅的《狂人日记》跟果戈里的《狂人日记》相提并论,各种普及性的教材,也这样写,然而鲁迅的从果戈里那里得到的仅仅是形式上的灵感而已。对有着同样的现代
化要求的中国和日本来说,先走一步的日本的变化,才跟我们具有本质的相似性。鲁迅在日本期间大量阅读了日本人的著作和日本人翻译的西方著作,这些日本文学的变化,他应该非常熟悉。
就这样,鲁迅从“自白”的自我剖析的形式开始,直截了当地切入了当时问题的最根本处.所以我们可以这样断定,现代白话文小说一开始,就是“有我”的写作,同时,这样的写作也才可以称为“现实主义”的写作.对于现实和人生的关心,使得这个时期的中国作家暂时还无暇顾及西方开始兴起的各种现代主义流派。小说的创作跟鲁迅的从事文学的初衷是一直的,那就是用文学来改造国民的精神,来揭示社会问题。小说一开始就是功利的,而不是审美的。是革命者写作而不是知识分子写作。
晚清时期的知识分子已经注意到了小说可以用来帮助“改良”,甚至“启蒙”和“革命”了。尤其是“五四”时期,人们更喜欢使用的是“旧小说”一词。本文采用“传统小说”这样一个相对温文的用法),还身体力行,给《新小说》杂志写了小说《新中国未来记》共四章,还写了西方很多爱国志士的传记,其中写马佐尼等人的《意大利建国三杰》影响很大。与此同时,其他忧国忧民的作家也日益以小说作为批评社会和政府的工具,把小说当作一种活生生的社会力量和
强烈的意识,认为从前的小说家没有能够尽到对普通民众进行教育的责任。鲁迅这一代的知识分子继续着他们的思想,在三十八岁的时候写出《狂人日记》,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二、鲁迅小说的人物分类.
第一类人物:压迫者.在《狂人日记》里,“狂人"其实不是一个鲜明的形象,里面最为重要的人物,是“狂人”的观察对象:赵贵翁、陈老五、赵家的狗和我大哥。同时,这些对象也在观察“狂人",他们之间形成一种相互的关系。
在这些形象中,赵贵翁是压迫者,跟《阿Q正传》里的“赵太爷”是一党的,他们代表了封建时代的权威和压迫力,说话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在这里,我们可以首先给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分类为第一种:压迫者。《阿Q正传》里的举人老爷、《离婚》里的“七大人”、《祝福》里的鲁四老爷、《风波》里的赵七爷等。有趣的是,这些人大多姓“赵",因此分辨起来非常容易.他们识字,有财产,地位高,说话牛逼,一般老百姓见到了都觉得气短。《阿Q正传》里的赵太爷说话凶猛: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离婚》里的“七大人”牛逼:“这就是‘屁塞’,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
眼里的。”七大人正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接着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风波》里的赵七爷无知且蛮横:“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总要大赦罢.”七爷说到这里,声忽然严厉起来,“但是你家七斤的辫子呢,辫子?这倒是要紧的事。你们知道:长毛时候,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祝福》里的鲁四爷算是草菅人命: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总之这些人都非常了不得,他们既占有话语权力,又拥有相当大的财力,所以,在村里、镇里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他们对于旧时代的各种礼仪、陋习都非常习惯,对任何不符合这种恶习的行为,都特别憎恨。如果有什么以下犯上的事情出现,他们不是暴跳如雷、痛心疾首就是唉声叹气。所以,一个微不足道的阿Q脑壳后面挽起的一个发髻和插在发髻上的筷子,对赵七爷形成了非常大的心理威胁。因为判断不了形势,他对阿Q暂时恭敬了起来:“老Q,……现在……”赵太爷却又没有话,“现在……发财么?”鲁迅对于这类人物的鄙视和憎恶是显而易见的。他们的“权威”和他们代表的旧时代、旧文化,一直是鲁迅不遗余力鞭挞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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