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语言中蕴含自然美
    自然之子那含蓄朦胧的情感世界,除了见于言语之间,几乎不可捉摸,更难以表现。而《边城》不仅生动地展现了人物的言语活动,而且多层次、多角度地捕捉着主人公那微妙的心情和情绪,从而呈现了一颗童真之心,显示了作者杰出高妙的语言艺术:以自然而富于诗性的语词组合去超越语言的限制,丰富语言的情感表现力。
    “当文学家为表达自己的感受去遣词造句的时候,他所面临的并不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使用的词语,而是把世世代代的经验固定下来,本身已有确切含义的文化符号。”语言一开始总是同感觉和意象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但在发展应用中,其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渐趋固定,其常态意义由于经常使用已变得一般化、机械化,失去了它与感性经验的联系。
    而沈从文执著地追求生命体验的诗意表达,孜孜于以“人心人事作曲”。他“能以清明的无邪的眼,观察一切,无渣滓的心,以领会一切――大千世界的光,皆以悦目的调子,为诗人所接受;各样的音籁,皆以悦耳的调子,为诗人所接受”。因而他头脑充实,装满了五光十的形象,使得他极擅长把人物情绪与物境相交织,如当翠翠明白前来做媒的不是二老时的描写:
边城 沈从文
    翠翠心中乱乱的,想赶去却不赶去。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茂,带着一分有野性的生气。草丛里绿蚱蜢各处飞着,翅膀搏动空气时 作声。枝头新蝉声音已渐渐洪大。两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黄鸟与竹雀杜鹃鸣叫。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
    这里,雨后的清凉交织着初夏的闷热,甚至可以感触到“日头的力量”;视野中的万物蓬勃着“野性的生气”;各种昆虫鸟类的叫声更是热闹而杂乱。翠翠“乱乱的”心境在这一系列感觉意象所蕴涵的情境中尽可体会。
    《边城》对翠翠的心理呈现还富有节奏感和旋律美。接续着上一段引文,由外向内转,写到翠翠进入了无意识的“思索”:
    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爷爷今年七十岁……三年六个月的歌――谁送那只白鸭子呢?得碾子的好运气,碾子得谁更是好运气?”痴着,忽地站起,半簸箕豌豆便倾倒到水中去了。
    几个短促的动词,都以“着”字附随,使人直觉到翠翠那朦胧情感的动态过程,节奏短促而温婉。其心理流程则更像无韵之诗,自然天成。句子跳跃闪进,呼应着人物心音飘忽不定。而这
种自然美的而背后恰恰寄托着作者的文化理想,实际是对文明异化的一种反思,也是对失去了自然美的文化的一种追忆。这显然是一种“寂寞”的文学诉求。
    二 语言上魏晋风骨
    沈从文先生曾提到:“从中国旧小说看来,我们就知道《世说新语》的好处,在能用素朴文字,保存魏晋间人物行为言语的风格或风度,相当成功。”从这里,我们至少能得到两点信息:第一,沈从文先生对魏晋风骨有所关注;第二,重视小说文字的素朴。事实上,沈从文先生在《边城》的叙述语言上,就运用了魏晋时期的那股崇洁尚简的文风。笔者认为,沈从文先生真正洞悉了“魏晋风骨”的美学内涵,它决不只是魏晋名士的奇谈怪行。
    人物的放荡任性而为,在《边城》中似乎不存在,但在“人物”的塑造上都追求自然。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曾赞《世说新语》“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世说新语》语言的简约含蓄、朴素生动、优美传神,正是沈从文先生在创作中语言运用的真谛。崇洁尚简、明净洗练的《边城》的行文语言就是佐证:
    那边一个眉毛扯得极细脸上擦了白粉的妇人就走过来问:“大哥,副爷,要甜酒?要烧酒?”男子
火焰高一点的,谐趣的,对内掌柜有点意思的,必装成生气似的说:“吃甜酒?又不是小孩,还问人吃甜酒!”那么,酽冽的烧酒,从大瓮里用竹筒舀出,倒进土碗里,即刻就来到身边案桌上了。
    在这里,沈从文很显然是继承了中国古典叙事文学的优良传统。魏晋是“人”觉醒的时代,也是文学真正走向人学的开始。《边城》无论描写还是叙述,始终都围绕着“人”来进行。仅此还不能说明《边城》语言艺术上的魏晋风骨。人在景中,情在景后,天人合一,情景交融,最终以人为本,这才是玄机之所在。我们可以从嵇康《赠兄秀才入军》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中体会出来,也可从陶渊明《饮酒》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品味出来。
    苏轼在《自评文》中说:“吾文如万斛泉渊,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汨汨,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若以此来评《边城》亦恰如其分。如文中这样的描写:
    “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墙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娓娓道来,如行云流水,情致意境均在其中。
    又如:“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所见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