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游走于城乡之间的边城人
作者:陈若鸣
来源:《文学教育》2016年第06
        内容摘要:边城是沈从文作品的核心,沈从文研究的意义都是建立在对边城的不同阐释上,抛开文化意义上的有意拔高,从沈从文自身的经历和真实心态着眼,边城就是城边,沈从文既不是乡下人,也做不了城里人,而只是一个游走于城乡之间的边城人,这种边缘人的心态其实才是沈从文研究中所谓城乡对立,或在更高层面上的传统与现代对立的真正出发点。
        关键词:边城 沈从文 乡下人
        在沈从文研究中,虽然研究的角度因时代的不同,在文本解读——主体意识——文化内涵之间游移,但对于边城的阐释仍然是企图从城乡对立中揭示出传统与现代冲突的意义。因此本文刻意屏闭对沈从文的传统解读和肆意拔高,其目的并不在于消解沈从文研究的意义,而是力图触摸沈从文的真实心态,进而走进真正的边城[1]
        .生来就不是乡下人,也不甘心做乡下人
        在自传的开头我所生长的地方一节中说得很清楚:我就生长到这样一个小城里,将近十五岁时方离开。出门两年半回过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现在为止,那城门我还不再进去过。但地方我是熟习的。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2]文中反复地提到小城一词,可见沈从文从来就不认为他生活的地方是乡下,从我的家庭一节中,也可以看出,沈从文的家庭在当时虽然已经家道中落,但在当地却绝非乡下人,至于沈从文在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了一本大书”“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所作的描述,历来被作为沈从文是乡下人的证据,其实从沈从文六岁时我已单独上了私塾离开私塾转入新式小学民三左右地方新式小学成立,民四我进了新式小学的记述看,沈从文最多不过是一个接触过乡下的少爷。沈从文曾经在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一节中记述过逃学偷人船划的玩童经历:“……‘少爷,够了,请你上岸!’”[3]从文中乡下人少爷的称谓中,不难发现沈从文不但不是乡下人,甚至认为对方才是乡下人,而在乡下人的眼中,沈从文则是城里人
        可见,如果以《从文自传》中对玩童经历的回顾与留恋,来判断沈从文的乡下人身份多少有断章取义之嫌。
        .想做城里人却做不了城里人
        1922年,沈从文离开湘西,只身来到北京,但城里的人生学习显然没有沈从文想像的似乎应当有意思些,他在《从现实学习》一文中谈到当时的生活状况非常的艰苦,他所居住的公寓都是湿霉霉的,经常两三天不吃东西,他在北京的日子,非常人能够忍耐,而且无人问津。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从中不难看出他对城里的现实生活的幻灭,但反过来看却可以看出沈从文渴望成为城里人的执着。
        1925320日,在沈从文成为生活中的城里人也失去希望的时候,《晨报副刊》发表了沈从文的散文《市集》,1928年,胡适聘用沈从文到上海中国公学任教,1930年到武汉大学任教,1931年,杨振声聘沈从文到青岛大学任教,以上诸人都是新月社的重要人物,可以这样说,新月派再次点燃了沈从文成为城里人的希望。
        新月派是一个以英美留学生为主体的文人小圈子,更是津津乐道于精英教育,但他们和沈从文这种土鳖有着文化基因上的天壤之别。在武汉大学期间,胡适、陈西滢曾鼓励沈从文学习英文,但是学了一个月,沈从文发现我连二十六个字母也背不清。这决定了沈从文是青岛大学新月派中的一个另类,自然而然会被新月派排斥在圈子之外。
        虽然没有资料直接证明青岛大学新月派对沈从文的排斥,但正是由于这隔着一层,使
沈从文城里人从精神上产生了一种隔阂、疏离。早在武汉大学期间,沈从文就曾写信给他大哥:我还是要坚持写作,我的文章是谁也打不倒的,在任何情况下,一定还可以望它价值提起来[4]而在青岛大学期间,这种隔着一层显然进一步恶化,证据就是沈从文发表了《八骏图》,该小说就直接以青岛大学若干教授为生活原型,在沈从文的描述中,这些外表老诚”“庄严,满口的道德名分,却一肚子男盗女娼。193512月,他在自存本《八骏图》的文后作了如下强硬的题识,这种题识无疑更能说明沈从文内心的真实想法:当时为学生举例作的。发表后使得教授们大不高兴。本来不是为他们高兴写作的,所以只有让他们不高兴。事实上倒是把几位绅士画出来了。完全正确而生动的画出到纸上了。”[5]19351210日,沈从文又在天津《大公报·文艺》发表了《八骏图》题记,对所谓城里人的精英作了如下描述:大多数人都十分懒惰,拘谨,小气,又全都是营养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这种人数目既多,自然而然会产生一个观念,就是不大追问一件事情的是非好坏,自己不作算聪明,别人作来却嘲笑的观念。这种观念普遍存在,适用到一切人事上,同时还适用到文学上。这观念反映社会与民族的堕落。憎恶这种近于被阉割过的寺宦观念,应当是每个有血性的青年人的感觉。”[6]
        事实上,即使沈从文的八骏和梁实秋的八仙不能一一对应,但将青岛大学的新月派
精英显然进行了对号入座,结果是沈从文无法再与这些教授共事而离开青岛大学。实事求是的讲,新月派诸人并非真如沈从文描述的那样不堪,沈从文之所以会对边城 沈从文城里人由向往转而对立,原因也许如孔庆东在《试谈沈从文的自卑情结》一文中所作出的分析,沈从文在面对城里人的时候,始终无法摆脱乡下人的自卑情绪。苏育生在《胡适与沈从文》中提到只有小学学历的沈从文先后给胡适写了两封信。前一封说,为了不给学校弄笑话,先可使用一学期。他讲课恐只能给学生以兴趣,不能给多少知识钱不妨小点。如果将来认为他无用时,即使解聘也不甚紧。后一信写在讲课之后,说他对讲课实在对付不好,不知道哪些是对同学有用的话,以至很感不安’”1928年任教上海中国公学,1930年任教武汉大学,1931年作者青岛大学的经历,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出沈从文对城里人由自卑到不满再到对抗的心路历程。
        .从对城里人的自卑到对乡下人的自傲
        沈从文借《边城》表达了对乡下人的情感: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点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随处都可以看出。我从不隐讳这点感情。我生长于作品中所写到的那类小乡城。相反的,对于城里人却强硬的宣称:我这本书只预备给一些本身已离开
了学校,或始终就无从接近学校,还认识些中国文字,置身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以及说谎造谣消息所达不到的那种职务上,在那个社会里生活,而且极关心全个民族在空间与时间下所有的好处与坏处的人去看。”[7]简而言之,《边城》这部书城里人是看不懂的,而作者并不打算对此作出改变。
        在《习作选集代序》一文中笔锋直指代表城里人精英的报刊、出版社编辑或评论家,这篇文章的火药味更浓,基本上可视之为沈从文以乡下人身份向城里人的宣战。文章一开头,他就用讥讽的口气表明了双方的不可调和:花费你们许多宝贵的时间,我心里真难受接着,沈从文又一再重申了这种不可调和,不过我虽然写了许多东西,我猜想你们从这儿得不到什么好处。你们喜欢什么,了解什么,切盼什么,我一时尚注意不到。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从文在文中对乡下人城里人作了水火不容的对比: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老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不免成为傻头傻脑。这乡下人又因为从小飘江湖,各自奔跑,挨饿,受寒,身体发育受了障碍,
另外却发育了想象,而且储蓄了一点点人生经验。即使乡下人来到城里,这种矛盾也是不可调和的:即或这个人已经来到大都市中……自然的,表面生活我们已经差不多完全一样了。可是试提出一两个抽象的名词说说,即如道德爱情吧,分别就见出来了。我既仿佛生命里注定要拿一支笔弄饭吃,这枝笔又侧重在写小说,写小说又不可免得在故事里对道德爱情,以及人生这类名词有所表示,这件事就显然划分了你我的界限。请你试从我的作品里出两个短篇对照看看,从《柏子》同《八骏图》看看,就可明白对于道德的态度,城市与乡村的好恶,知识分子与抹布阶级的爱憎,一个乡下人之所以为乡下人,如何显明具体反映在作品里。”[8]以上引文与其说是城里人对乡下人的排斥,不如说是沈从文干脆把自己放在了城里人的对立面。沈从文对乡下人的认同甚至自诩,并非愿意做一个乡下人,而仅仅是以此作为对城里人的逆反,简言之,就是由对城里人的自卑转而为对乡下人的自傲。
        .可返的返乡
        沈从文曾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复表达过返乡的思想,但事实上,他只在19341月初因母亲病重回湘西探过一次亲,很明显,这次返乡并非出于自觉自愿。虽然沈从文多次提及
湘西受到现代文明侵蚀而发生的变化,似乎不能返乡的原因在于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正如沈从文在《水云》中与自己的灵魂进行的虚拟对话:你口口声声说是一个乡下人,却从不用乡下人的坦白来说明友谊,却装作绅士。然而在另外一方面,你可能又完全如一个乡下人。对于这种灵魂的拷问,沈从文也只能选择沉默。可见,沈从文的不能返乡,根本原因和他当初离开湘西的原因居然在本质上有着惊人的相似:当初离开湘西是因为不甘做一个乡下人,后来的不能返乡,是由于不愿做一个城里人。沈从文之所以不能实现返乡,因为沈从文从来就不是一个他所自诩的乡下人
        沈从文从一开始就不愿作一个乡下人,而是渴望做一个城里人,甚至对乡下人充满了一种厌恶,这是他离开湘西最直接的动因,但沈从文又不为城里人所接纳,这使沈从文由自卑进而产生逆反,自诩乡下人来对抗城里人正是这种逆反的表现,沈从文作品中,以《八骏图》为代表的城市系列和以《边城》为代表的湘西系列都是这种心态的文学呈现,这种心态也注定了沈从文只能是一个游走于城乡之间的边城人
        参考文献
        [1]郭沫若.《斥反动文艺》,《大众文艺丛刊》第1辑《文艺的新方向》,194831
        [2][3][5][6][7]沈从文.《从文自传》,第6页,第28页,第231页,第253页,第251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
        [4]刘超.《讲台上的民国》第216页,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
        [8]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发表于193611日《国闻周报》第13卷第1期,沈从文《从文自传》,第254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
        (作者介绍:陈若鸣,西南大学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