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是现代作家中成书最多的一位,特殊的身世经历赋予他独特的文学气质,他用优美古朴而又略带忧伤苍凉的笔调,倾诉着一个个普通平凡的小故事,构建成他独特的“湘西世界”,而《边城》正是这个世界的核心之作。本文将通过对《边城》的解读来探讨沈从文小说世界里那种“行将凋零的爱与美”
1 边城—— 一片爱与美的世界
地处湘川黔交界处的“边城”— —茶峒,山清水秀,风光怡人。《边城》以白塔下,“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相依为命为基本素材,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端午节的龙舟赛上,翠翠与外公走散,巧遇当地船总顺顺的儿子傩送,傩送派人送翠翠回家,他青春活泼心地善良,给情窦初开的翠翠平添了一件无法言明的心事,朦胧中有着爱的追求与梦
想。然而傩送的大哥天保也同时爱上了美丽纯情的翠翠,二兄弟按当时风俗相约唱山歌比赛定夺。后天保为成全弟弟,乘船离家不幸遇难;傩送则悲痛难耐,驾舟出走。外公因为翠翠的未来心力交瘁,在暴风雨之夜盍然长逝,留下了孤独的翠翠一人,在白塔下静静守候着她的心上
人。那个用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作者以纯净的笔触谱写出一首爱与美之歌。湘西淳厚朴实的人情世态,健美古朴的风俗习惯,新奇幽雅的山光水,情调爽朗明快,彩绚丽清新,是一幅优美别致的风土人情画卷。而青年男女的情爱,父子祖孙间的亲爱,人民相互之间的友爱,以及自然万物之爱与湘西之美糅合在一起,了无痕迹地融人了全部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之中。沈从文在谈及《边城》时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1](p45)在边城澈纯明净的风俗画卷中,作者把自己的希冀与追求投射在众多淳朴美好的人物身上,潜心营造出一片爱与美的世界。老船工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渡口,古朴忠厚,不仅对翠翠疼爱有加,对世事人情的宽厚谦让也同样让人难以忘怀,并在为翠翠的未来担忧中走向人生终点。天保文中虽然着墨不多,但我们仍然能够看到他的豁达大度。至于傩送,更是与翠翠相得益彰,泗水捉鸭、乘船出航,充满青春活力。在追求爱情时,笃定专一,“不要碾坊要渡船”,不为财物所动,毅然钟情于翠翠。这一切都是边城人爱
的体现。沈从文说:“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万汇百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1](p254) 对万汇百物的爱就是美。边城的青山绿水是美的,边城的故事是美的,边城人那种沉浸于生活、融会于自然的心态也是美的。即便是城中的,“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绅士还能信任”。总之,那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是美的。而文中最能体现这种爱与美的融合的形象无疑是翠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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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翠翠—— 人性爱与人情美的化身
翠翠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是人性爱与人情美的化身。作者用行云流水般的朴素文字为读者奉献出一个人与自然完美结合的形象: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遏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
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心机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翠翠天真善良,温柔恬静,大自然赋予她清明如水晶的眸子,也养育了她清澈纯净的性格,留给读者的是她“天真灵逸、羞怯中见娴雅的气质,是她如鱼戏水地融合于大自然之中的诗一般的神韵”。[2]
如果说翠翠的自然美给读者的印象是难忘的,那么,她在恋爱中所表现出的爱与美则更为真切感人。作者用较多的篇幅,细腻的笔触,写出翠翠性情的发展变化,发掘出她处在青春成长和恋爱纠葛中可爱的思想情操。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无意提到什么时,脸会红了。时间在成长她,似乎正催发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负点儿责。她欢喜看扑粉满脸的新嫁娘,欢喜述说关于新嫁娘的故事,欢喜把野花插到头上去,还欢喜听人唱歌,荼峒人的歌声,缠绵处她已领略得出。她有时仿佛孤独了一点,爱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片云一颗星凝眸。祖父若问:“翠翠你在想什么?”她便带着点儿害羞的情绪,轻轻的说:“在看水鸭子打架!”照当地习惯的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同时又自问:“翠翠,你在想什么?”同时自己也就在心里答着:“我想的很远,
很多,可是我不知道想些什么。”她的确在想,又的确连自己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当爱情的种子不知不觉中悄悄地在翠翠心中萌发时,她清澈纯净的心湖里开始荡起细细涟漪,但又没有强烈追求的欲望和行动。当她察觉天保、傩送都在间接向她示爱时,马上唤起她深藏内心的记忆和想象,但情动于中却又不发于外形于。外祖父向她提及,她娇嗔地把话题岔开,掩饰内心的真情。这正是一个初涉爱河的少女的羞涩感所表现出来的真实情态。翠翠生活在无拘无束的环境里,本性是活泼好动的,但当初恋闯入她平静的生活中时,她却由动转静了,思想的外向转为感情的内向:深思遐想代替了心直口快,腼腆娴静代替了童真稚气。为了真实表现出这种细微变化,作者用抒情的笔调,较多通过人物的内心独白,让人物自我抒发感情,展示许多虚虚实实亦真亦幻的澄美境界。如翠翠独自仰望深邃的星空,凝眸变幻的云彩,轻哼“还愿迎神”的歌,细吹小巧的芦管,梦中随傩送的恋歌轻轻地飘荡,等等。这种虚实结合、动静统一的手法,更加突出了翠翠的纯真的爱和精神的美。
3 “湘西世界”—— 爱与美无处不在
如上所述,沈从文在《边城》中对人性爱和人情美作了充分理想化的表现。而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里,爱与美无处不在。如《野店》、《赌徒》、《市集》、《玫瑰与九妹》等。虽然
这些作品的艺术成就不及《边城》,但生气流溢的“湘西气息”也已经充盈其间。作者热情描绘了湘西农村宁静、安逸的境界,讴歌了人民善良、朴实的美德和淳朴的生活,唱出了
爱与美的赞歌。如《夜渔》中农村丰收后的晚景:
天空的月还小,敌不过它身前后左右的大星星光明。田间两旁已割尽了禾苗的稻田里,还留着短短的白银株。田中打禾后剩下的稻草,堆成大垛垛,如一间间小屋。身前左右一片繁密而细碎的虫声,如一队音乐师奏着壮严凄清的秋夜之曲。金铃子的“叮..”,象小铜钲般清越,尤其使人沈醉。经行处,间或还能听到路旁意宰的呜叫声。
如此宁静宜人的境界,不又是一个桃花仙境么?《往事》中的芸儿,在勤劳的四叔、五叔和父母慈爱的关怀下,天天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尽情享受着童年的快乐;《玫瑰与九妹》中描绘出普通贫民孩子们亲切戏谑和互助的温馨画面。所有这一切,无不体现出“湘西世界”的风情。但沈从文的用意当不止于此,他试图从道德视角人手,探究湘西民族和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品质,为日渐失落的民族品性注入新的活力。他在《边城》中倾心打造一片爱与美的世界,人性健康和谐自然,“拟将‘过去’和‘当前’相对照,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方面着手。”[3](p4) 苏雪林也提出作者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态
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青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 这种评价是很有见地的。
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里,主要有两类题材的小说。一类写绅士阶层的城市生活,一类写田园生活的乡村世界。两类题材作品在对立互参中更是清楚地体现着沈从文的追求。在优美、宁静、自然、古朴的爱与美的边城世界背后正是那个物欲横流、肮脏丑恶、人性扭曲的城市世界。《都市一妇人》、《绅士的太太》、《八骏图》等作品常采用讥讽的调侃,以辛辣犀利的笔墨刻写城市各人等,尤其是“高等人”的虚伪、无聊、空虚、压抑和变态,展现“文明”的绳索如何捆绑人类自己。《都市一妇人》中一个经历了一生坎坷的都市贵妇,为了不再被所爱的男人抛弃,竟然下手将小自己10岁的英俊军官丈夫的眼睛毒瞎;《绅士的太太》则刻写出几个城市上层家庭里夫妻间互相欺瞒、糜烂的生活;《八骏图》更是沈从文城市小说的代表作。作家达士先生在青岛的大学生活期间,发现周围的7个教授个个都患了性压抑、性变态的病症,便在给未婚妻的信中一一刻画出他们的虚假处。但到了结尾,他也因对海边女郎一见钟情而改变了与未婚妻相会的行期。8位“千里马”教授实则都是虚伪作态、无聊腐烂、怯懦鄙俗的衣冠禽兽,作者在此篇中提出的都市“阉寺性”问题,令人深思。
边城 沈从文
沈从文用两副笔墨来写两个对照着的文学世界,这与他独特的身世经历和人生体验有关。他从湘西乡村走人繁华都市后,始终以“乡下人”自居:“我实在是个乡下人.. 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5]他在自己的“湘西世界”中高唱爱与美之歌,而当他以“乡下人”的眼光,掉转过来观察商业化都市之时,便不禁显出讽刺挖苦来。“‘城市文化’使‘湘西文化’具有了理想化的形态,而‘湘西文化’使‘城市文化’真正呈现出病态。”[6] 正是由于作者由乡村到都市的特殊经历和独特的“乡下人”视角,沈从文在其置身的城市生活中发现了种种道德堕落、物欲横流的“城市病”、“文明病”,并归结为人性扭曲变态的“阉寺性”病症。由此,沈从文主动反抗或是被动逃避到他的精神家园——湘西,他用自己灵动的文笔和独特的想象构建起“边城”这方乐土,以寄托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在都市的反衬下,湘西边城更是以其纯净的爱与美阐释着人性健全的可能性。
4 爱与美——行将凋零
疏离了政治,远别着丑恶的都市文化,沈从文在湘西营造着爱与美的天地,潜心于表现“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 的人生之常。从表面上看,《边城》中展现的是梦幻般的世外桃源图,翠
翠代表着完美的“人生形式”,但是,正如汪曾祺所言:“《边城》的生活是真实的,同时又是理想化了的,这是一种理想化了的现实。”“《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一种带着痛惜情绪的怀旧。”[8] 在风雨如磐的30年代,神州大地无处不在大动荡的巨变之中,虽然沈从文力图回避时代主潮,但时代的焦灼感不可能不萦绕着他;即便是湘西环境闭塞,尚能自处,但依然抵挡不住社会的巨变。沈从文在倾心营造理想的人生形式时,清醒地意识到了现代世界的喧扰和威胁:“‘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湘西在变化中现出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朴素的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3](p2) 兵乱中的屠戮,穷困中的愚昧都导致了那里的人民对自我生存状态和命运的无力把握,这在沈从文众多作品如《柏子》、《丈夫》、《萧萧》中都有所体现。而《边城》之后的长篇小说《长河》更是描绘出湘西农村正直朴素的人情美、人性爱在都市文明冲击下无可奈何的瓦解和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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