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诗”——陶渊明《饮酒》(其五)价值新论
高原  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7年3月
  [摘 要] 陶渊明《饮酒》(其五)的价值在于它堪称“中国第一诗”。中国艺术与中国哲学思想的最高旨趣在根本精神上是相通的,就是表现或追求“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而陶渊明的这首诗也正是完美地表现了这一根本精神。纵览中国诗歌史,无论是李白、杜甫及苏东坡等这些站在巅峰的诗人的诗集中,还是其他人的诗作中,都不出这样一首完美体现中国文化“极高明而道中庸”精神的有着“纯诗”品质的杰作。
  [关键词] 陶渊明;《饮酒》(其五);中国第一诗;“天人合一”
 
  哲学家张世英这样来表述“天人合一”与“审美意识”的关系:“审美意识是人与世界的交融,用中国哲学的术语来说,就是‘天人合一’……人心与天地万物‘一气流通’,融为一体,不可‘间隔’,这个不可间隔的‘一体’是唯一真实的。”[1](P199)“天人合一”在审美上的表现就是情景合一,也即“人情”与“物景”达到“不可间隔”的“一体”。这种“天人合一”境界,在陶渊明《饮酒》(其五)这首
诗中有最典型的表现: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此诗在某种意义上堪称“中国第一诗”,因为这是一首由已臻至冯友兰所界定的“天地境界”的诗人陶渊明所写的“超乎技”而“进于道底诗”。其闲远自得之意,旷达超逸之态,直若邈然宇宙之外。此诗的高妙更在于诗人以只可感觉、不可思议的“南山”、“飞鸟”,暗示了不可感觉亦不可思议的宇宙自然生命的“浑然大全”。其兴会独绝之处在于:境在寰中,神游象外。它所表现的“情境”全在人情俗境中,但却又超拔超逸于人情俗境。中国哲学思想的精髓浓缩在此诗
中,中国诗歌艺术的极境也体现在此诗中。纵览中国诗歌史,无论是李白、杜甫及苏东坡等这些站在巅峰的诗人的诗集中,还是其他人的诗作中,都不出这样一首完美体现中国文化“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天人合一”精神的具有“纯诗”品质的杰作。
  陶渊明见南山、飞鸟,而“欲辨已忘言”。他的感官所见者,虽是可以感觉的南山、飞鸟,而其心灵所“见”,则是不可感觉的“大全”。其诗以只可感觉、不可思议的南山、飞鸟,“表显”不可感觉亦不可思议的浑然大全。“欲辨已忘言”,就是借无言之“忘言”显示大全之浑然。这种“大全的浑然”也同时表现在“悠然见南山”的“见”不能用“望”和“看”,不但因为“望”与“看”都具有“刻意”的用心而破坏了“无心的自然兴会”,而且“见”(在文言中)还具有“见”(由此看过去)和“现”(由彼呈现未来)的双重角度。因此,“悠然见南山”至今没有出现能抓住该瞬间自然兴会神髓的英文翻译。因为这是不可译的“大全之道”,而中文古典诗歌超逻辑、超语法的自由性本身也是不可译的!结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紧承上文,稍加点化,意境全出。冯友兰认为这就是玄学家郭象所言的“玄冥之境”:“这个‘真意’就是菊花、南山、飞鸟和他自己融为一体的那一片混沌。这一片混沌是后得的,因为他自觉‘其中有真意’。这是通过名言,名言就是上边那几句诗。但是得到这个真意以后,就要忘言,不忘言就破坏了那一片混沌。贵无论所讲的无,也有混沌这个意义。……郭象的无无论则否定了贵无论的无,肯定了他的‘无
饮酒 陶渊明名之域’,混沌。那就是他所说的‘冥极’,‘玄冥之境’。这并不仅只是一种名称的改变,因为郭象所说的‘冥极’和‘玄冥之境’,不是宇宙形成的一个环节,而只是人的一种精神境界。”[2](P126)玄学“贵无论”的宇宙形成论,把“无”作为宇宙形成的一个环节,而这在哲学上是不彻底的。郭象所说的“冥极”和“玄冥之境”,不是科学思维中宇宙形成的一个环节,其所指向的是人的一种精神境界。正如道家的“无”不是世界本身,而是一种世界观。
  陶渊明采菊时的悠然,即是南山的悠然;鸟的倦而知还,也即是他的倦而知还。这是《庄子》“吾忘我”精神境界的现实实现。当然同时也是陶渊明观照万物时悟到的“真意”——生命真正的意义,只是这“真意”在于人的心领神会。“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倘一说出,便是意落言筌,所以陶渊明终于不再说下去。然而,他已将“真意”暗示于我们:东篱采菊,悠然所见者;黄昏时山岚之气每分每秒都在变换着它的美丽,飞鸟联翩着飞翔在回家的路上……人情与物景在这里真是达到空前的“妙合一体”,所以朱光潜说:“到陶渊明手里,情景的吻合可算登峰造极。”[3](P70)在诗中“情景合一”绝非是一种“艺术技巧”的问题,而是“人情”与“物景”的“天人合一”。当我们放下过分的物欲,也不再狂妄地以“万物之灵长”自居,而是将自己混化于宇宙大全的“大我”中,“忘掉”那个被利害、物欲所纠缠的“小我”,“人情”与“物景”就不再“间隔”。这是个体的人超越生死的途径,既然生死之情都已不足虑,那么人生之得
失与祸福又何足挂怀!
  歌德说:“真理和神性一样,是永不肯让我们直接识知的。我们只能在反光、譬喻、象征里面观照它。”这首“进于道底诗”直接以诗意的方式“在反光、譬喻、象征里面观照”、触探了宇宙自然“大全”的生命意趣,中国哲学思想的精髓亦浓缩在陶渊明此诗中,这也是此诗能担当“中国第一诗”的主要卓超之处。此诗所表现的“大全”不是中国哲学某一家、某一派的一偏之“全”,而是儒释道共识之“大全”:道家的与物冥一,儒家的万物皆备于我,佛家的无分别之证真如。所谓“天地境界”之“理一”也,并非某家、某派“天地”之“分殊”:“道家说:‘与物冥。’冥‘我’与万物间底分别也。儒家说:‘万物皆备于我。’大全是万物之全体,‘我’自同于大全,故‘万物皆备于我’。此等境界,我们谓之为同天。”[4](P632)儒释道各家的“理一”就是它们的最高境界都指向那种“欲辨已忘言”的“不可思议”:“大全是不可思议底。同于大全的境界,亦是不可思议底。佛家的证真如的境界,道家的得道的境界,照他们的说法,是不可思议底。儒家的最高境界,虽他们未明说,亦是不可思议底。”[4](P635)
  中国诗歌所追求的最高艺术境界也充分地体现在此诗中,它有极成熟的艺术“意境”。“意境”传统上是指作者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艺术境界。显然,“主观情意”本
身的境界会直接影响与“客观物境”互相交融的结果。柯勒律治《沮丧》一诗说:“啊,一道光,一片壮丽的景观,一朵美丽而灿烂的云,一定是从灵魂中升起!我那想象的有塑造力的心灵。”“意境”就是人类那些想象的、有塑造力的“灵魂中升起的绝丽风景”。法国诗人马拉美说:“美是一束我们在植物界的花圃上所看不见的新花,神妙地,音乐地,从语字中升起。”[5](P156)这美的“新花”之“新”是人格灵魂之“新”,文字境界的高下与心灵境界的高下直接相关。柳宗元“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之理也即培根给艺术下的定义:“艺术是人与自然相乘”。艺术是自然的人化,同一题材,或曰同一“自然”,不同意趣的艺术家对它会有不同的处理:“每人所见到的世界都是他自己所创造的。物的意蕴深浅与人的性分情趣深浅成正比例,深人所见于物者亦深,浅人所见于物者亦浅。”[6](P55)这首“中国第一诗”所体现的就是陶渊明这位伟大诗人“灵魂中那绝丽的风景”。
  “艺术是人与自然相乘”也可说近似于“天人合一”,而“意境”也就是客观的自然景象——“天”和主观的生命情调——“人”的交融渗化。美学家叶朗在论“意境”时特别指出“意境”必备的条件是要具有哲理性意蕴:“所谓‘意境’,就是强调超越具体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场景,进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即所谓‘胸罗宇宙,思接千古’,从而对整个人生、历史、宇宙获得一种哲理性的感受和领悟。一方面超越有限的‘象’(‘取之象外’,‘象外之象’),另一方面‘意’也就从对于
某个具体事物、场景的感受上升为对于整个人生的感受。这种带有哲理性的人生感、历史感、宇宙感,就是‘意境’的意蕴。”[7]这种“哲理性意蕴”的存在是为了保证我们所感受和领悟到的不再滞于一事、囿于一物,而具有某种超越性的高度、开拓性的深度或自由性的宽广度,从而使我们的精神升华融入于“不可思议底”无限的宇宙大全,在那种“万物皆备于我”的感觉中达到自同于大全的“天人合一”的境界。显然这种形成“意境”的“哲理性意蕴”在陶渊明此诗中有极其完美的存在形式。
  此诗堪称“中国第一诗”还因为它是真正的“纯诗”。所谓“纯诗”就是“诗中之诗”。“纯诗”的特质是什么呢?诗人姚振函认为无意义,即无直接的功利性意义,正是纯诗的特征。而且“纯诗”还是在诗中除了“诗”以外,再没有别的“非诗的成份”的那种诗,它们往往是“山水抒情诗”。“但是山水诗有更大的意义,有直接的功利性意义所无法比拟的意义,有安置生命、舒展生命、抚慰生命,使生命处于自然、自在、自由状态的根本意义。如大家熟知的《登鸛鹊楼》便是一首典型的纯诗,它写的是诗人在黄昏登临鸛鹊楼时的所见所悟,是生命在天上地下、日、山、河、海这样一个大的生存空间中的展开、通达、飞动的状态,是心灵和宇宙自然相谐的大境界。后两句不能理解为判断、结论和宣告,而是登楼的行动和心理动态过程,也是悟的内容。后来人们把这首诗当作工具,让它仅仅告诉人们一个‘登高才能望远’的道理,把一首
纯诗给糟践了,弄得小里小气干巴巴的了。”[8](P233)
  陶渊明采菊东篱,景与意会,人与自然相遇相待。与自然“欣然有会意”,“飞鸟”安然联翩归飞,“山气”日夕更显美丽,然而诗人并不打算功利地辨析判断此情此景,只求与这自然默契相安,而不求对这自然的沉思和彻悟。诗至此境,“诗意”至“淳”无杂,“诗境”至“纯”无滓,真乃诗中之“纯诗”!对这些“纯诗”那种“纯粹”的诗歌品性,姚振函有极为精准的感觉:“纯诗和纯艺术一样,是心灵直接面对存在并感应存在的结果。艺术只有感觉性,没有目标性,纯诗亦然。……纯诗所面对的存在往往是第一存在,或曰自然存在、原始存在和永恒存在,如山、水、云、树、草、牛、土地、太阳、月亮等。”[ 8 ](P219)对于“纯诗”,我们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永恒的心灵与永恒的存在极为“朴素”的相互交感的结果,它是生命的真趣、真意,故无需华词丽藻粉饰加工,其共同特点是简净单纯至极,而其意趣却令人回味无穷,因为它呈现的往往是永恒的“第一存在”。孟浩然的纯诗《春晓》一眼看去只是写出了诗人对春天这个季节的一点感受,并无什么深意,既不是“主旋律”,更非“大题材”。但此诗作用于我们心灵的力量则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途径和一个入口处,让我们进入一种境界,引起一种温馨的联想和绵绵的回味,达到忘我。那种快慰、幸福、适然、怅然的感觉久久激动着我们,使我们的生命处于安恬、沉醉、自如的状态,心灵为之净化。”[ 8 ](P219)上述关于“纯诗”的严格标准,这
首“中国第一诗”可谓条条合若符契。真正的诗人是在每一片花瓣上都能见出宇宙最深神秘的人,而陶渊明自然就是这种“真正的诗人”。
  诗比哲学更能表达“存在”的真意;把握世界的最好方式是诗,诗应该高于哲学。这首诗作为“中国第一诗”的品质正在于它完美地表现了中国哲学思想的精义———天人合一、物我一体及心与道冥的精神。魏晋玄学家的人生追求是以“委运任化”的人生态度,达到物我一体、心与道冥的人生境界。在学者罗宗强看来,“物我一体、心与道冥的人生境界”,金谷宴集名士们与兰亭修禊的名士们,均未达到,只有陶渊明达到了:“陶渊明与他们不同的地方,便是他与大自然之间没有距离。在中国文化史上,他是第一位心境与物境冥一的人。他成了自然间的一员,不是旁观者,不是欣赏者,更不是占有者。自然是如此亲近,他完全生活在大自然之中。他没有专门去描写山川的美,也没有专门叙述他从山川的美中得到的感受。山川田园,就在他的生活之中,自然而然地存在于他的喜怒哀乐里。”[9](P343)陶渊明之所以能够达到这一人生境界,就在于他真正持一种委运任化的人生态度,并且真正做到了委运任化。而“物我冥一”的境界,乃是最善的和谐境界,是最真的“天地境界”,也是最美的艺术境界:“历代说者论此诗,谓其不知从何处着笔,关键也就在物我泯一上,分不出心物的界限,一片心绪,不知着落在何处。人与菊、与山、与鸟,和谐地存在着,仿佛宇宙原本就如此安
排,日日如是,年年如是。何以如是,不可言说也无须言说。这种物我的和谐,就是一种最美的境界,心物交融的美的境界,当然是一种不易描述不易图画的境界。”[9](P345)“纯诗”之“纯”因而还在于它绝世独立于我们的语言、我们的图画之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亦无可言传;只能忘言忘象地体味感悟它几近神秘的存在。“帘栊高敞,看青山绿水吞吐云烟,识乾坤之自在;竹树扶疏,任乳燕鸣鸠送迎时序,知物我之两忘。”[10](P307)《菜根谈》所言这种“物我两忘”的生命意趣在陶诗中大量存在。如“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读山海经》其一),与万物各适其适,各然其然,气象混沌,触兴而发,自然天成。陶渊明《拟古》诗:“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清代宋长白对此句的评语是:“静观元化,得天理流行之妙。”[11](P230)这首“中国第一诗”所包蕴的中国思想智慧是非常丰富的,即使是同一句,比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既有道家精神的旨归,也有儒家思想的意趣;而这又是陶渊明诗文创作的普遍情况。比如,即使“安贫乐道”,在陶渊明的生活中也绝非“纯属”儒家,而是儒道互补式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首先体现的是儒家“衡门栖迟”的思想,但陶渊明却又并非单纯地在“道德境界”“衡门栖迟”,他是一个达到“天地境界”的诗人,“安贫乐道”而能“悠然”“采菊”,这是那种“足乎己无待于外”的解脱的生命、自由的生命最潇洒的表现,是“高尚又高妙”地在审美的“天地境界”为“
乐道”而“安贫”。“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有“悠然”才能“见”南山,不“悠然”是看不见“南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