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登岳阳楼》赏析
这首五言律诗写于诗人逝世前一年,即唐代宗大历三年(768)。当时杜甫沿江由江陵、公安一路漂泊,来到岳州(今属湖南)。登上神往已久的岳阳楼,凭轩远眺,面对烟波浩渺、壮阔无垠的洞庭湖,诗人发出由衷的礼赞;继而想到自己晚年飘泊无定,国家多灾多难,又不免感慨万千,于是挥笔写下这首含蕴着浩然胸怀和博大痛苦的名篇。岳阳楼,即湖南岳阳城西门楼,是我国三大名楼之一(其余两个是黄鹤楼、鹳鹊楼),下瞰洞庭,视野广阔。唐开元四年,中书令张说任职此州,常与才士登楼赋诗,遂使之声名骤增,成为天下文化名。
这首诗意境开阔宏伟,风格雄浑渊深,是杜甫诗中的五律名篇,前人称之为盛唐五律第一。从总体上看,江山的壮阔,与诗人胸襟的博大,在诗中互为表里。虽然悲伤,却不消沉;虽然沉郁,却不压抑。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蔡絛《西清诗话》说:“洞庭天下壮观,自昔骚人墨客,题之者众矣,……然未若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则洞庭空旷无际,气象雄张,如在目前。至读杜子美诗,则又不然。‘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
全诗纯用赋法,从头到尾都是叙述的笔调。以往一些学者认为诗用赋法,没有形象,没有诗味。事实上,赋法是诗歌形象化的重要手法,其特点是不注重诗的语言和局部事物的形象化,而着力创造诗的总体意境。《登岳阳楼》正是运用赋法创造艺术形象的典范。它所达到的艺术境界,已经使人不觉得有艺术方法的存在,甚至不觉得有语言的存在,只觉得诗人的思想感情撞击着心扉。
“岳阳楼”,古岳州城(今湖南省岳阳)的西门楼。面临洞庭湖,是览观洞庭风景的好地方。
公元768年,杜甫在四川呆不住了,就坐船顺长江东下,到处飘游,到荆州也呆不下,又沿洞庭湖向南飘游,这时杜甫已58岁,还不到60岁,但身体已衰弱不堪了。右臂偏枯瘦,耳朵聋了,而且是老肺病。他全家都住在小船上,飘泊不定。到了岳阳,他登上了岳阳楼,放眼远眺,触景生情,写下了这首诗。想不到转过年来的冬天,他就在上水的一条小船里与世长辞了。杜甫写这首诗时,安史之乱虽然已经结束,但留下了藩镇割据的后遗症。整个大唐盛世已经—去不复返了。吐番已几次攻到首都长安,社会始终不得安宁。在这种情况下,杜甫还是念念不忘国家的命运。从杜甫晚年的这首五律中,我们可以看到至到临死的杜甫,还是那样的忧国忧民,感时伤事,实在令人感动、敬佩。
《登岳阳楼》是一首五言律诗,四联八句,每句五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首联“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老早就听说洞庭湖水广阔无垠,蔚为壮观,今天总算登上了岳阳楼得以亲眼目睹。里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诗人对洞庭湖向往已久,这是在叙事写景的行文中,自然地流露出来的感情。但这毕竟是过去的向往,今天登上了岳阳楼,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似乎应当是高兴。因为多年的向往实现了,能不高兴吗?但仔细品味,句中又见不到高兴的字眼,抽不出如愿以偿的情思。联系下文来看更是如此。实际上在这两句中“昔”与“今”之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距离,作者把这段距离拉开,没有用简单的“喜”“悲”之词来填充它,而是留给读者去想象、回味。
古人说“律诗之妙全在无字处”,这里就是无字处。“昔”与“今”之间,天在变,地在变,国在变,人也在变。安史之乱,唐王朝由盛转衰,人民的深重灾难,杜甫个人的悲惨遭遇,这一切都凝聚在一起,凝聚在杜甫的心头,并随着诗人—起登上了岳阳楼。他哪里高兴得起来呢?应当说“今上岳阳楼”是向往了多年不得登,今天才算是登上来了,这是一声长叹,长叹的内里是一团忧国忧民、伤时伤世的感慨。这一声长叹,就像那咏叹调的引子,开启了下面一个个乐章。这里还要注意到一个“水”字,题目是“登岳阳楼”,头一句却先写洞庭湖,第二句才写岳阳楼,而且是“洞庭水”不是洞庭湖。这个“水”字显然是要突出的,这是抓住了洞庭风光的主要特点,说明了下文主要是在“水”上做文章。
颔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两句紧扣上联的“水”字,虽没出现水字,却是专门写洞庭水。“吴楚”,本是周代的两个诸侯国的国名,这里指的是吴地、楚地,即长江中下游的广大地区。吴地是长江下游地区,楚地是长江中游地区。吴在东,楚在西。“坼”,裂开、分开。是说诗人站在岳阳楼上,向东南方向极目眺望,只见洞庭湖水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头,而吴地则被挤向了远远的东边,楚地则被远远地挤向了西边、南边。这景象,就好像洞庭湖水向东南伸展,把本来连在一起的吴地和楚地,一下子分裂成为两块。“坼”字用的很好,有动态感。仿佛湖水在延伸,大地被切割开。后一句“乾坤”就是天地,包括天地万物。“日夜”,白天晚上,日日夜夜,“浮”,浮动。“乾坤日夜浮”是说诗人站在岳阳楼上,四面眺望,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洞庭水,仿佛整个天地万物都被湖水漂浮起来,仿佛天地万物都日日夜夜地在洞庭湖水上浮动漂游。“浮”字也有动态感。使人想到整个苍穹都被湖水托住的—个半球,而万物的运动,
都是湖水荡动的结果。这两句都是写洞庭水,境界宏阔。一是极写水面的宽阔,二是极写水的力量。能够割裂大地,能够浮动乾坤,这是极写它的力量。而被割裂、被浮动东西之庞大,则显示出湖水的宽阔。不要简单认为这是夸张手法,应当认识到这里有个视觉、感觉和想象的问题。由于地球是圆的,人的视觉是有限的,面对茫茫的湖水可能看不到岸边,即使看到了,远远望去也只是一条线,这就造成了湖水无限大,而远地十分狭小的感觉。诗人准确、真实地抓住了这视觉和感觉上的错觉,就把湖水描写成了四际无垠,仿佛大地四处都是水乡泽国,这是视觉感觉的真实。但诗人又借助想象,把本来看不到的吴楚大地和整个乾坤四际,也溶进了这个视觉和感觉的画面。从而构成了一个想象的吴地楚地被裂开,整个乾坤被浮动的广阔无垠的画面。这就是借助想象而形成的意象。这是将想象中的更广阔的景象纳进了视觉画面的结果。这是说“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是视觉错觉加上想象的产物,这是一个很成功的宏观意象。
它的主要特点是境界广阔、气魄宏大。像这样大的宏观意象、气魄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是很少见的。如孟浩然也有咏叹洞庭湖的诗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但没有杜诗境界更为高远。这两句是写景,但不能看成是纯写景,写景中渗透着诗人的胸怀。“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是不是可以使我们联想到唐王朝的分裂衰败和国势的不呢?这是一个方面。如此扩大的境界和气魄,是不是使我们可以感觉到诗人“经世浩茫连广宇”的胸怀呢?可以的。因为诗中境界的大小、高下、深浅,总是同诗人的感情、胸怀有一定联系的。
腹联“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这两句是写诗人自己的处境。“无一字”指的是没有一点消息,一点音信。“亲朋无一字”写出了诗人的孤苦,但主要是音信断绝,自己不了解朝里和地方上的情况,即整个国家的情况。这对一个念念不忘君王,不忘国家,不忘人民的诗人来说,是一种被社会忘记的孤独感,他在
精神上无疑是很痛苦的。“孤舟”是指诗人全家挤在一条小船上飘泊度日,消息断绝,年老多病,孤舟漂泊,其精神上、生活上的惨苦可以想见。
理解这两句应与前两句联系起来看,前两句是远望,随着湖水向四际望去,水天相接,联想到吴楚,联想到整个乾坤。这两句近看,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船,也许看到了自己的小孤舟,也许看到了湖中的船,想到了自己的孤舟,不管怎样,反正孤舟是近景中映入眼廉最能触动他的东西。于是使他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遭遇和处境。可以说这两联都是由观景引出,只不过前两句以写观景所见为主,后两句以写观望所见而引起的联想为主。这两联在内涵上也是一脉相通的。表面看起来毫无联系,实际上是一脉相通的。既然这后两句是写自己的孤苦悲惨处境,由此应推想到前两句也绝非是单单写景,实际上前两句是借写远景象征性地、比拟性地暗示国势的动荡不安。这里包含着安史之乱的后遗症:唐王朝的衰败,人民的痛苦,外族的侵扰,国家的四分五裂和社会的不,栋梁之臣的缺乏等等,这一切都是杜甫飘泊中念念不忘的大事。正是由于诗人心中牵挂着国事民事,才牵肠挂肚。所以当他看到广阔无垠洞庭湖水时,也会想到仿佛大地裂开了,乾坤在日夜不停地浮动。
从杜甫一贯的忧国忧民的思想境界来看,他登上岳阳楼极目远眺,也必定会想到这些。可以说没想到这些就不是杜甫。也正是由于诗人胸中翻腾着叫人牵肠挂肚的国事民事,所以就很自然地勾起了自己不能再施展抱负的痛心。于是这孤舟飘泊,老弱多病,消息也听不到的可悲处境,也就顺理成章地涌上心头。还应看到,这两联中,上联境界极大,下联境界却很小,大小相映成趣,其间也包孕着诗人的无限感慨。就景象本身来说,上联展现的是浩瀚的洞庭湖水,下联则画出了水面上的一点孤舟。湖水动荡,孤舟飘浮,虽然大小悬殊,却统一在一幅画中。如果我们将洞庭湖水比作整个国家,那么那一点孤舟就是诗人杜甫自己。这里是象征,这鲜明对照的谐调之中,既包含着诗人对自己终身遭遇的痛心和不平,也体现了诗人将自己的命运、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诗人站在岳阳楼上,望望湖水,看看孤舟,想到国家,想到自己,万种感慨,萦绕心头。“不阔则狭处不苦,能狭则阔境愈空”,“乾坤”与“孤舟”对比,阔大者更为浩渺,狭小者更显落寞。
尾联“戎马关山北”“戎马”,就是战马、兵马,指战争。“关山”,泛指,并非专指那道关,那座山。“关山北”,指打仗的地方。从诗人来说,从洞庭湖向长安望去,隔着一道道关,一座座山,而战火就在北面燃烧。“戎马关山北”,具体指的是当时吐蕃入侵,威胁长安,战争不息,国家不得安宁。“凭轩涕泗流”“凭”,依靠。“轩”,窗户。“涕泗流”,泪流纵横。这句是说杜甫倚靠岳阳楼的窗户,向北眺望,虽然隔着道道关山,他看不到长安,也看不到战火,但在他心中却呈现出吐蕃入侵,长安危急,人民遭难的情景,于是他就禁不住伤心的老泪纵横了。
这两句是两个景象:一个是西北长安附近的战火,一个是岳阳楼上倚窗眺望的老诗人。两者构成了一幅画,前者是诗人心中想到的,后者是诗人自身实景。长安与岳阳楼相距千里,但在诗人心中却没有这个距离。这真是身在洞庭,心在长安。孤舟虽小却装着整个天下。衰老多病的躯体中,仍然跳动着—颗忧国忧民的志诚之心。同时“戎马关山北”一句,明确写出了诗人在登岳阳楼时心中想的是国家的不安宁。这就更可以说明了第二联绝非仅仅是写景。第三联也决不只是写自己的孤苦无依。“凭轩涕泗流”一句中,则凝聚着诗人对国家时局、自己
孤苦处境比照后,感到无可奈何,感到万分压抑的感情,非常形象而深刻地显示出杜甫晚年时的精神痛苦。精神痛苦主要是无可奈何!登岳阳楼 杜甫
总之,全诗四联,首联扣住“登”字,着眼洞庭风光的特“水”。写出了年轻有抱负时向往洞庭湖;而今年老多病时才得以一观的感叹。为下文的写景、抒情拉开了序幕。颔联极写洞庭湖水的浩瀚无际,创造了一个无限广阔、气魄宏大的境界,并暗含着对国家时局的担忧。腹联则借助湖上孤舟,写出了自身遭遇和处境的孤苦,寄托着诗人对不能报效国家和人民的痛苦和不平。尾联则创造了一个身在江湖,心在长安的境界,完成了一个忧国忧民感时伤世的爱国诗人和人民诗人的形象塑造。
《登岳阳楼》主要是塑造了诗人自我形象,集中表现了诗人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而且由于这种感情与个人遭遇的悲惨、个人抱负的不能施展,紧紧联系在一起,所以使全诗在历史与现实、国家与个人种种矛盾之中,显得感情更加迭宕,更加深切,更加动人。
该诗中我们还应仔细体会“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凭轩涕泗流” 三个境界。这三个境界间跳跃性很大,看起来各自独立没什么联系,其实内在联系十分紧密,内在联系即杜甫晚年始终十分强烈的忧国忧民的心情,是这种感情把景与情融为一体。这种感情把国家命运、个人遭遇扭结在一起。仅用四十个字就把时间、空间跨度如此大的三个境界连在了一起。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是该诗的中心思想,也是杜甫晚年全部诗歌的基本主题。
杜甫这首五律曾长期刻在岳阳楼上,同时还有孟浩然的一首《临洞庭湖》也刻在岳阳楼上,因此后人常把这两首诗拿来作比较,那杜诗、孟诗用词精妙在哪里?
应当说孟诗也是写的比较好的,如诗中第二联也写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说洞庭湖云气蒸腾,仿佛江南大地都是浩渺的湖水,都笼罩在茫茫的云气之中,洞庭湖水的波涛冲击着岳阳城的城墙,把整个岳阳城都撼动了。这也是写洞庭湖水的广阔和力量。孟诗是以写洞庭湖的阔大壮景,引出下文“欲济无舟楫”的感叹。“撼”字用得有声势,似乎使我们听到洞庭湖的波涛声,轰鸣地冲击着岳阳城。它的境界虽不像杜诗那么大,但也不算小。这一点应予以肯定。
但从两首诗的整体看,孟诗远逊于杜诗。这主要是由于杜诗的思想性远高于孟诗。杜诗是忧国忧民之作,境界高,气魄大,感情深,跌宕起伏,感人肺腑。孟诗则是写给朝中一位宰相的,目的是为了请人家提拔他,功利性很强,这思想内容本身就大大降格了。那与思想内容相联系的感情、气魄、结构也就必然相应逊了。
杜诗是站在极高处面对“坼”“吴楚”而“浮”“乾坤”的洞庭湖,引起了身世之感,忧国忧民的。杜甫描写洞庭波涛浩渺,用词妙在使人感到整个乾坤仿佛都浮在水面上,“浮”字用得更其自然,写出的是最大、最远的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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