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外音:
苏轼身为北宋著名的文学家,当时的文坛盟主,身边自然不乏仰慕者和追随者,在这些人中间最让后人称道的就是苏轼和“苏门六君子”之间同呼吸、共命运的友谊。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陈师道和李廌,这六位出身不同、性格不同,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把他们聚集在苏轼身边,相知相惜、患难与共?而且当时这六个人也都是文坛上数一数二的翘楚,为什么他们都心甘情愿地游学于苏轼门下?他们与苏轼的关系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康震教授继续精彩讲述系列节目《唐宋八大家》之《苏轼》第六集《苏门六君子》.
康震:
苏轼个性很豪爽、很洒脱,喜欢交朋友,在这些个人里头为我们大家所非常熟悉的,也为历史上所反复称颂的就是很著名的“苏门四学士"还有“苏门六君子”.我们知道“苏门四学士”指的是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那么“六君子”是后面又加了两个,一个是陈师道,一个是李廌——“苏门六君子"。为什么是这六个人?苏轼为什么喜欢这六个人?这六个人又为什么喜欢苏轼?
第一,文学.苏轼喜欢他们,他们喜欢苏轼,基于什么基本点呢?就是对于文学有共同的趣味.换句话说都具有很高的文学才华,不是一般人。你要是文学这块通不了的话,对不起,您那儿就七君子、八君子的跟这儿没关系。这六个人对于苏轼文学的造诣那是相当佩服,像黄庭坚就说过
“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耳"
——黄庭坚《跋东坡书〈远景楼赋〉后》
“翰林苏子瞻书法娟秀,虽用墨太丰,而韵有余,于今为天下第一。”
——黄庭坚《跋自所书与宗室景道》
苏轼的诗文、书法,老大,天下第一,没的说。黄庭坚基本上名气跟苏轼差不多大,在“苏门六君子”里头他是年岁最大,只比苏轼小九岁,他这个评价是非常重要的,而且他也是著名的书法家。
那苏轼是怎么看这几位的呢?评价也非常高。苏轼讲一段话大意如此:我当初继承的是欧阳
修老先生给我传的衣钵,他当年是文坛的宗主,现在我也要做文坛宗主,为什么呢?因为盛世必有盛世之文学,得有人领这个头,但是光有人领头成不成呢?不成,还得有追随者才能成气候。那怎么才能成气候呢?就是我现在看重的这几个人,什么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等等,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的杰出的代表,我只不过是文坛的盟主而已。
苏轼还讲,我这辈子钱财方面什么都没有,但有一条比较满足,就是我独具只眼地发现了这些人才,他用的什么话呢?
“独于文人胜士,多获所欲,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之。”
--苏轼《答李昭玘书》
大伙还都没发现他们的才华很高的时候,我独自发现了,我独具只眼了。你看,这就是说,双方对对方都非常地有好感。
像黄庭坚,苏轼对他是有特别的尊重的。我刚才讲了,黄庭坚岁数其实跟苏轼差不太多,差九岁,按说应该算是兄弟辈分,差不了一代,而且在诗歌方面,黄庭坚在宋代已经是和苏轼
并称“苏黄”,书法也是并称“苏黄”.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黄庭坚在苏轼心目当中的重量级的分量,黄庭坚自称“山谷道人”,所以当时的人把他的诗体叫“山谷体”,那一个人写诗能自成一体这是很厉害了。苏轼有一次就写一首诗说“效山谷体”,什么意思?就是我模仿您这“山谷体"也来一首,这等于老师跟学生说我觉得您那写得挺好,要不然我模仿您风格来一首?写完之后,黄庭坚受不了了,特别在苏轼写这诗后边加了个注,说这东坡先生他要模仿我的山谷体,这纯粹闹着玩儿的,这是游戏之作,这就好比让韩愈去学孟郊的诗、去学贾岛的诗一样,偶一为之,寻开心玩儿的,千万别当真。但是为什么苏轼不学其他的,不来个秦观体?苏轼去世以后黄庭坚在他屋里头挂着苏轼的一幅像,每天早晨起来得作个揖、敬个礼,有人就跟他说,你看你现在也是腕儿了,而且在诗的方面,你跟苏轼是齐名的,你用不着这样.黄庭坚说这儿哪能乱得了啊?他是我的老师,这是辈分,这是秩序,这是规矩,我敬我的老师跟我现在诗写得怎么样、名气有多大毫无关系,我对他充满敬意。
画外音:
“苏门六君子”虽然都是因为文学与苏轼结缘,游学于苏轼门下,但是他们六人性格迥异,文风更是各有特.黄庭坚的诗风奇崛瘦硬、独辟蹊径;秦观的词风委婉含蓄、清丽雅淡;张耒
擅长辞赋,以平易明畅、流利自然著称;晁补之以散文见长,风格温润典缛,流畅俊迈;陈师道的诗词拗峭避俗;李廌的文章喜谈古今治乱。那么在这六个人当中,苏轼到底最欣赏谁?喜欢谁?
康震:
那这六君子里头苏轼最喜欢谁啊?秦观,最喜欢秦观。为什么呀?因为秦观太有才华了,何以见得?他跟秦观原来根本不认识,苏轼做官的时候经过扬州,秦观当时在扬州,他听说苏轼要来,就模仿苏轼的诗歌的风格在扬州的一寺庙的墙上,他知道苏轼要来这儿,写了好几首(仿)苏轼创作的诗,他仿写的。苏轼没写过这诗,结果苏轼来了墙上一看,嗯?我啥时候写这诗了?我没来到这座墙上,怎么这个墙上有我写的诗啊?太像了,莫辨真伪。后来苏轼在他的一个朋友叫孙觉那个地方看到了秦观的诗,一看,就这小伙子,墙上写诗那位。再一问孙觉,孙觉告诉他说这个人叫秦观,是秦少游,苏轼从这儿开始认识了秦观秦少游。你知道苏轼喜欢他到什么程度?苏轼被贬黄州,后来他快离开黄州的时候,秦观参加科举考试没考中,苏轼在这种情况下给已经退居南京的王安石写了一封信,给王安石的信里边特别推荐秦观,说什么呢?说秦观
“才难之叹,古今共之。如观等辈,实不易得。顾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其他无所望也"
——苏轼《上荆公书》
说秦观这人才难得,这样的人要是沦落于世太可惜了.您威望高,说道说道,别让他再考不中了。但是你想过这问题吗?你是谁啊你?你现在自己还顾不了你自己呢,你才刚从黄州调出来,到另一地儿去,地位跟(在)黄州一样。你也就才刚跟王安石见了面,有点“相逢一笑泯恩仇”那感觉,人王安石怎么看你,你心里不清楚啊?你怎么到的黄州你心里还不清楚吗?你嘴也太长了。忍不住,为什么?太喜欢了。
秦观去世以后,苏轼特别伤心:
“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诗人玉屑 引《冷斋夜话》
秦观死了,就是万人莫赎,再多再多的人也赎不来这个遗憾了。他感到特别痛惜,给朋友的信里边说,秦观的才华是天下第一,可惜他的才能没有为世所用,现在人走了,一切都没用了.非常地痛惜.
所以你看这六君子里头其他那五个人在民间都没什么传说,只有这秦观有。人都说他是苏轼的妹夫,当然首先苏轼有没有妹妹那是另说的,我们现在都已经知道苏轼没有妹妹,他有个,早就去世了。但是你没有妹妹,你为什么非得编排秦观做他的妹夫,大家就觉得像他妹夫,为什么说像他妹夫呢?因为他跟秦观的关系很亲密,而且秦观的风流倜傥,这个好像是其他五个人身上没有的一种气质,这种风流倜傥就跟苏轼的气质特别接近。还编出他们俩在洞房花烛夜,两个人还对诗来着,秦观对不上来诗还不准进去,苏轼在旁边扔块石头,然后这才对上来这诗,才让他进了洞房。编得有模有样、有鼻子有眼的。都不存在。为什么民间要编排这个事,那就是因为感觉秦观和苏轼之间有一种非常亲密的、莫名的一种关系.但是我们知道这前提也在那儿呢,你有才华,你看人家词写得多好啊,《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鹊桥仙》
写得太好了。你写一试试?写不了啊。“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把这两个人之
间那种柔肠寸断,想见面想长久又长久不了,想天天腻在一块儿又不可能,最后给了一个很堂皇的借口,说其实在一块儿也未必长久,只要两心久长,不一定非腻在一块儿。把人的心思、男女的情感都琢磨透了。
画外音:
古人云: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苏门六君子”游学于苏轼门下,他们六人的文学修养和艺术造诣又都各有特,那么苏轼平日里又是如何与他们交往的呢?这七位各有所长的文人聚在一起,是否能和睦相处呢?
但是你没有康震:
在苏门内部,在文学创作方面,他们的风气是非常开放的,可以说是展开了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这样一个局面,老师和学生,文坛盟主和文坛主力互相之间可以挑刺挑毛病,叫做教学相长。举个例子吧,苏轼有两句诗,叫
“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
走万里路,他说的是和尚、行脚僧走到万里路的时候,在一个寺庙歇了脚,头上正顶着大太阳.他用的是“白头”对“天下”。那黄庭坚说不对,“白头”怎么能对“天下”?应该是“日头”才对。他还跟张耒说这个事,争辩到底用“白头"还是用“日头"。后来张耒就去苏轼说,他要改您这诗,要把“白头”改成“日头”。苏轼说那也没办法,他要改就让他改吧,我能奈他几何?讲了这么一句话。这说明什么呢?只要是好的,苏轼是不会强人所难,他们互相这个气氛特别融洽。
有一次张耒和晁补之跟苏轼在一块儿聊天,苏轼就把自己的词拿给张耒和晁补之看,说你们觉得我的词跟秦观比怎么样啊?那咱要一般人说,您的好啊,您肯定(好)。没有。这二位说了两句不疼不痒的话,谁听了都不会很高兴,说您的词写得像诗一样,秦观的诗写得像词一样。基本是各打了五十大板,为什么呢?说苏轼的词写得像诗一样,这在当时的风气当中是不好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知道词在北宋的时代、在苏轼的时代还是以婉约为正宗,词就要写什么呢?男欢女爱、小桥流水、月下小桥、月下小花朵,写这种东西,没有人拿词去写出诗的气概的,所以说你词写得像诗一样,这是在否定你.至于要说秦观的诗写得跟词一样,那更否了,你诗都写得跟词一样。因为诗是言志的,词是缘情的,你诗都写得跟词一样,那不就有女人气了吗?各打了五十大板.
有个很有名的笑话,说的也是苏轼跟人家说,我这“大江东去”写得怎么样?旁边有个人说“大江东去”?我们这个词,柳永的词,要由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拿着红牙板唱说“杨柳岸,晓风残月",您这词得由一个关西大汉,身上有好多那种毛什么之类的,拿一大铁板敲着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完了苏轼一听,为之绝倒,笑得都不行.为什么呢?我们以往认为这是好话,这不是好话,你们家唱词的时候会用一个一米八、一米九的大个子拿个大铁板这样敲着唱吗?不会。词就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唱的,这说明当时的风气对苏轼这种词风认同不认同呢?主流是不很认同的.人家说的这两句,苏轼也没怎么着,那像就像呗。他本来是想说,我在柳永和秦观之外又特创了一路词风,没想到他的弟子们不是特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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