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酸满纸不荒唐
——读诗人聂绀弩“劳作诗”
聂绀弩,出生于1903年,新中国著名诗人、散文家,湖北京山人。他的诗作新奇而不失韵味、幽默而满含辛酸,被称作“独具一格的散宜生体”。1986年病逝于北京。
诗人聂绀弩是周恩来的学生,曾与、伍修权、蒋经国、康泽同学;他曾与彻夜谈诗论文。胡乔木称他的旧体诗“是中国诗坛的一株奇花,它的特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然而,在诗人八十四年的人生道路中,却经历过十年坐牢,十年病废,或异国逃亡,或绝塞流放。十年浩劫中甚至还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到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当作国民党县团级人员被“释放”出来。回来后,才知道他唯一的爱女在他出狱一个月前自杀身亡。老年丧女,何其悲也。
处于这种心情,我渐渐走入诗人聂绀弩的精神世界。尤其他的一组劳作诗,深深打动了我的心。
“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这是写在北大荒农场搓草绳时的情形,苦难中亦可见生活的情趣。“苏武牧羊牛我放,共怜芳草各天涯。”这是写在农场放牛,寥寥数字,便将古今两千年的个人不幸,溶为一体。写自己厕所淘粪,“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一个垂垂老者的凄凉处境昭然笔下,泪中带笑。写他去大田拾穗,“一丘田有几遗穗,五斗米须几折腰。”真实地反映出当年劳动队的生活艰辛。除此之外,诗人还能发常人所不能发,只是将惯用的成语稍加改动一两个字,便能成为涉音成趣、寓意深长的名句,创造出不少反其意而用之的奇绝妙句,足能达到以他人杯酒,浇自己胸中块垒意境。如,“酒逢知己千杯少,泪倩封神三眼流。”做人能多出一只眼来流泪,其中的沉郁悲凉,便可想而知了!又如,“曾经沧海难为泪,便到长城岂是家。”作者的人生忧患、颠沛流离之苦,都在泪眼相看之中了;乡关何在,归程何处,谁又知家在何方?。还有,“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与鬼争光。”心死,是人生至哀;心不死,才会有希冀期盼。如果真的心如止水了,诗人聂绀弩是决不会写出这么多至今还被人传诵不衰的奇思妙句的!
“何处有苗无有草,每回锄草总伤苗。培苗常恨草相混,锄草又怜苗太娇。未见新苗高一尺,来锄杂草已三遭。停锄不觉手挥汗,物理难通心自焦。”诗人初到农场,让拿惯了纸笔的手来荷锄铲草岂不“”,其中些许无奈跃然纸上。但诗人能很快调整心态,适应环境。劳作即诗,诗即劳作。二者融会贯通,相得益彰。譬如《担水》:“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诗人趔趄挑水的滑稽相呼之欲出。再如《地里烧开水》:“搜来残雪和泥棒,碰到柴湿用口吹。风里敞锅冰未化,烟中老眼泪先垂。”无须解释,那挥泪吹火形象仿佛出现眼前,其辛苦不言而喻。也许“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也许诗人聂绀弩时常通过这些话来鞭策自己,让自己时时警觉,使其性格逐渐坚定而变得坚强起来。
牛溲马勃诗人因有诗心才会激情四射,才会在寂寞中以苦为乐。不是吗?诗人聂绀弩拾到野鸭蛋就会想到“明日壶觞端午酒”;诗人看到麦垛,就会想到“散兵线上黄金满,金字塔边赤日辉。天下人民无冻馁,吾侪手足任胼胝。”诗人清厕,就会想到“手散黄金成粪土,天将大任予曹刘”;诗人脱坯,就会想到“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万方俯首归行列,广厦萦心定作为。”诗人虽满腹才华,到此只能清厕除草,脱坯放牛,呵呵,放就放吧,眼看着“老牛舐犊犊呼母,春水黏天天在池”便惊叹不已。此时,老牛舐着犊子,犊子发出呼唤牛妈妈的声音。一池碧绿的春水黏连着蓝天,蓝天倒映在碧绿的水池。一动一静,有声有地绘出草原的风光。如此美景,使诗人暂忘忧戚。即使“马上当能得天下,牛行只合会亲家”,诗人也愿“一鞭在手矜天下,万物归心吻地皮。”这是何等的襟怀?
劳作给诗人带来慰藉,使诗人在和自然的亲近中释烦忘忧,诗人对自然也当然要多一份体贴,对于自然所受到的伤害也就分外敏感。也许基于此,诗人聂绀弩在日常劳作汲取诗情的
过程中,最深刻地体现了“草根性”。如果我们同意说诗词创造就是一个从有限到无限的过程,诗词是人类自我拯救的手段的话,那么,我想说,最彻底然而又是最容易被人所无视的拯救不是托身于彼岸的玄想,不是如鲁迅所论及的将自己交付给“天外”,而就是从自身所处的最日常的当下生活之中来汲取诗情。是啊,能称得上“风景”的不仅仅是美丽的春天,不仅仅是鲜艳的花朵,还有辛勤劳作的工人、农民们。
在汗流浃背的劳动中读出诗情,我认为这是诗人聂绀弩创作的一个突破。这不仅和他对自然的咏叹一道,撑开了他自己的诗词世界,使其既能保持一份超越和空灵,又不至于凌空蹈虚而将根深误扎于此,同时也为如何描写工人劳动、如何描述日常生活等提供了新的思路。现在有很多描写受到生活重压处于社会底层的普通劳动者的作品,每每流于控诉。我自己对于这些和劳动者、和普通小人物站在一起的作品是充满敬意的,但又隐约觉得仅仅控诉似乎不够,因为这些控诉往往流于只是希望自己变成被控诉者的样子,或者说,是按照被控诉者的价值研判来衡量生活的。那么,我们能不能从劳动者、从劳动者的日常生活中提取出新的价值标准,包括对于美,对于幸福的新的理解呢?我想在读了诗人聂绀弩的劳作诗之后,这个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
“冰道银河是又非,魂存瀑死梦依稀。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练能裁几件衣。屋建瓴高天并泻,橇因地险虎真飞。此间多少降龙木,月下奔腾何处归。”这首题为《冰道》诗写于北大荒。前面六句是描写利用冰道运送木材。问题是最后两句,大意是:当年为了保卫大宋江山,杨家将费了许多劲,去降龙木,降龙木这种宝贝在北大荒这里却有的是。意指在那里劳动的“右派”都是天下奇才。但是,在这月茫茫的夜里,一任它在冰道上滑走,它们将滑到哪里去呢?这样的“牢骚”想想可以,如若写在诗里那还了得。有了言论,有了文字,罪证齐备,抓
捕聂绀弩的日子到了。钟敬文劝他焚诗,聂绀弩有些慌张,开始烧诗稿,然而,一切都晚了。“四顾茫茫余一我,不知南北与西东”,处于绝境的诗人,感到深深的孤独。
诗人聂绀弩平反后,依旧和告密者往来、吃饭、聊天、唱和。难道他不知道是谁出卖了自己吗?他当然心知肚明。为什么他毫不“计较”这些呢?原因有三,一是那些检举的文人是在“”中聂绀弩遭关押后,被迫写出的;二是由于聂绀弩的豁达大度;三是因其内心有着更深的痛与苦。诗人聂绀弩出狱后,常常突然不讲话,一连数日向壁而卧。这是因为他迈不过女儿海燕自杀这个坎儿。因此在他去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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