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兴义(1938年~1993年):安徽怀远人。中共党员。1965年毕业于合肥师范学院中文系。1958年参加工作,历任怀远县文工团演员、创作员,怀远第一中学教师,怀远县文化局创作组长,《清明》及《安徽文学》编辑、编辑部主任,安徽省文联专业创作员。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红烛》,短篇小说集《杨花似雪》,中篇小说集《儿子长大以后》,中篇单行本《兼葭苍苍》、农村题材小说集《只因河那边一段风流》等,话剧剧本《差别》获1979年安徽省文艺调演创作奖,《抱玉岩》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杨花似雪
选自《安徽文学》
□祝兴义1
今天学院里无课,附院那边也没我的值班任务。我来到办公室,着手准备下周的讲义。
窗外,杨花似雪,纷纷扬扬,飘飘荡荡,霎时拂满整个校园。
由于杨花随风轻飏,似过眼云烟,人们爱把它看得特别轻薄,但我觉得这是极不公平的。它也具有雪样的肌体,玉样的素质,但在花的氏族中,它是最缺乏保护的弱者,只有任凭风的摆布和欺凌,而无力自卫。每当这个杨花纷飞的节气,我心里总感到沉甸甸的。
电话铃响了。是小曹从附院住院部打来的,她说:“你是传立吗?这儿有个乡下妇女,是护送病人来的。她一定要见到你,请你亲自给她的亲戚看病。还说,她是你的同乡,以前同你很熟的。”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因为我的故乡在边远的一隅,平时能来我的乡亲极少,我是害怕怠慢了他们的。
“名字……我没有问她。”
我又询问病人的名字,小曹回话道:“病人也是个妇女,叫杨思萍,你会认识的。”
听说这名字,我心里不禁格登一震……
2
这名字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如同三颗串在一起闪光的珍珠,嵌入我童年的记忆。
旧历九月十八日,邻集逢会。一大早,我的还不满三十岁却已孀居七年的母亲,突然梳洗打扮一新,说是要去赶会。往常,凡有这样的机会,我都照例扯住母亲的手出门畅玩一天。除可吃到油香、肉包、糖球之类外,我偶尔还可混上块缝衣的花布,或者一件花棒槌、琉璃嘣嘣之类的玩具,真是再欢喜不过了。
然而,这一次母亲高低不肯带我,只叫我在家跟婶婶拾棉花,捉蟋蟀,满口许我等她回来时,带各样好吃、好玩的东西。
我把母亲送到东大桥。她流着泪,絮絮叨叨地跟我讲了许多话。可我只记住了几句:“……六月六那天,给你过罢‘柬’了。杨家那丫头叫思萍,长得满俊的,就是头上长过黄水疮,为治疮,把头发都剪掉了,以后还会长的。等你长大了,叔叔会给你娶过来,成一户人家……”
母亲此一去再没有回来。
我泪水泡饭,过了五六年寄人篱下的日子。每当我挨了打骂,痛哭不止的时候,好心的邻居便来宽慰我:“等长大了,娶来媳妇就好过了。”于是,我想起母亲临别时那段话,也渐渐明确思萍与我未来的关系,同时,也挂念起她那头发长出来没有。
那年思萍庄上流行,凡发病者,都请叔叔去医治。思萍也感染上了。那日叔叔为她治病回来,我估计他会向婶婶谈起思萍的情况的,特地跑到篱笆边去偷听。
叔叔先说思萍的病不算重,可以治得好,接着又说:
“那小丫头很怕羞,知道先生是她的婆叔公,诊脉时,用棉袄把头包得紧紧的。”听到
这里,我却敏感地想到:可能因为头发不再长了,怕叔叔发现了她的秃头……
叔叔也有个儿子,长我三岁。我喊他哥哥。这年,他被送到一个大洋学堂里读书。而我在本庄一个私塾里却辍了学。从此,叔叔家春夏发我一把镰刀,要我包两头牛和一头驴子吃青草;秋冬发我一张大筢子,让我包全家人的烧锅和烤火用柴。我受尽苦难生活的折磨,但也由此结识了不少小伙伴,增长了见识。同时也了解到哪几块地是思萍家的,并能辨认出她的爸爸和几个哥哥。当然,逢到他们,我都及早地回避——传统的风俗要求我如此。
一次,我割草来到思萍家的一块地边,发现她一家人都在那块地里割谷子。内中一个丫头,我断定就是她了。我心中油然浮出个意念:想看看她那头发究竟长出来没有。然而,我又害怕她家人认出我,看不起我那又黑又矮,一副十足的小猪倌的模样。
于是我便躲进附近的一块秫秫地里,远远地偷窥她。
可惜她当时戴着草帽,我怎么也看不分明。一直等到太阳坠下西山,她取下草帽,我才看清她那一头乌光油亮的发,像是用严冬的夜煮染的丝涤。只是她那用红头绳扎起的独辫子,较同龄女孩子的稍短一些。随着她割谷时一上一下的均匀的动作,那辫子灵活地摆动着,将我的眼睛都摇花了。我彻底地放下心来。
当晚我回家时,因未割够足数的牛草,加上婶婶问我原因,我又编得牛头不对马嘴,于是便遭到一顿痛打……”
3
解放那年,我又重新获得读书的机会。
本来我以为,是叔叔婶婶开了恩。后来我才听讲,那全系思萍爸爸周旋的结果。他多次向叔叔提出,对儿子、侄儿要同样看待,要上学,都应该上。他还托了村干部跟叔叔协商。叔叔是当先生的,讲情面,便答应下来。
学校就在思萍家的后庄上。我们这一路学生,来回都打她那庄上穿过。唯有我,每日绕远道,还要蹚过一条小河汉。
一日放晚学,我正要从河汉里蹚过,恰好迎到她摘绿豆回来撂了单。当她认出我来,像遇到强盗一样惊慌失措,走不敢走,站不敢站。不知为什么,我心中陡生一股调皮劲儿,想在她面前显示一下大丈夫的气慨。我用调弄的口气道:
“你认识我吗?”
“你不要脸……”她骂着,瑟缩着向后错动脚步。停了停,她又像忍辱让我敲一下竹杠似地说:“你要干什么?你说,别不要脸……”
我的行为,让任何人评判,都会得出“不要脸”的结论。所以对于她的骂,我并不太计较。只是我“要干什么”呢?一时却编不好词儿。过一会儿,我想到每日上学时的饥饿,便说:
“明早拿块馍馍,夹到你家后面榆树桠上!”
我讲罢,闪开了路。她像遇赦般地匆匆逃去,对我提的要求未作任何表示。
她的家后,是一片莽莽树丛。第二天上学时,我从树丛爬过去,果然在榆树桠上发现那块馍馍,里头还夹了些咸菜。其后,朝朝如是,偶尔还是全细面的,里头夹着几块炒鸡蛋。
那时“土改”正在进行。叔叔不敢买粮放在家里。每日婶婶只做少量的馍馍,我是够不上吃的。思萍每日一次的“小补贴”,确实使我的辘辘饥肠得到极大的满足。
有一次,我穿进树林,正抬眼寻那棵榆树,目光突然触到一张赤红的方脸,原来撞上了思萍的爸爸——一个老实巴脚的庄稼人。他蹲在树下,仿佛特意来捉我这个“贼”。
“你——不要害怕。”当我抬脚要逃走时,老人家笑着和气地说,“你天天吃不饱饭,总不是个事。我打算送几斗粮给你舅舅。你放罢学就到那儿去吃饭,也不远,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我好似作了贼被人当场抓住,即将拉出去游街示众,羞得无地自容,赶紧用力地摇着头,
吐出一串不连贯的“不”,拔腿跑开了。
几天后我才听到传说,思萍每日给我送馍的秘密,被她聪明的二嫂揭开了。她跟思萍开玩笑道:“点点大的丫头,就知道疼男人了!”思萍羞坏了,蒙头哭了两天两夜不起床。一家人轮番看守,生怕她寻了短见。她的爸爸既不主张女儿那么做,又很可怜我,才想出这么个我不曾接受的法子。
4
我常遭打骂,多半也因为个性太强。有次哥哥欺负了我,我掂了把镰刀,要砍死他,直沿着水塘追了他十几圈儿,好多人都拦不住我。为此,婶婶说我“心眼儿毒,以后定会干出杀人放火的事,连累全家。”她经常要求叔叔,提前为我成家,以便早日分出去另立门户。
在我只有十五岁,思萍也只有十六岁的那年九月十六日,我俩便被双方的家长捏合在一块儿,按标准的旧仪式,拜了“花烛”。
拜堂时候,我发现思萍足足比我高出一头。嫂嫂取笑我,喊我个“齐”,意思是挖苦晚长的我,身高只能齐着新娘的胸部。
我们毕竟都是孩子,连叔叔和婶婶也担心,我俩处不好会打起架来。所以,特地将他们的床移到新房的隔壁,如果发生事情,他们随时可赶过来调停。
为了躲避闹新房的人,新婚第一夜我钻在草垛里睡了觉。
第二天,嫂嫂告诉我,花婶子(她是比着她的孩子对思萍的称谓)坐着等我一夜,还哭了。到了更深入静时,我狐疑着步入新房,问她:“昨晚你为啥哭了?”
她笑了笑,说:“那年我骂过你,怕你生气了,不肯进房……”
我向她说明了原委,她又笑了。我接着又问她嫌不嫌我个儿矮。她挑起低垂着的长睫毛,瞟了瞟我,说:“矮,就长不高了?”
我激动极了,像个小弟弟在面前撒娇一样,把两只胳膊围成个圆圈儿,一下套在她的雪白的脖颈上。她羞得赶快吹熄了灯,将我推开了……
我与哥哥在家庭中地位的不平等,激起思萍的极大愤慨,也使我俩在共同抗争中建立起真挚的感情。每当叔叔和婶婶恶声训斥我时,她就无声地立在一边,低垂着眼皮,长睫毛上结出一颗颗冰花似的泪珠,仿佛是个主动走过来的“陪斩者”。直到我过了关,她才姗姗离开。有时我都换成笑脸了,她那眼里还汪着泪。为此,叔叔、婶婶也不得不对我放客气点儿。
这以后,我挨训、挨骂的主要原因,在于我想念点儿书。
“土改”后,家里划为地主,不能再雇工剥削。叔叔作为中医调到了区医院。哥哥头年考取了县城中学。几十亩地的犁、耙、种,全落在我的身上。叔叔碍着岳父和乡亲们的面子,每学期开学,不得不让我到校报名领书,可其后农活一样接一样出来,我就再无到校读书的机会了。每当我挎起书包想溜走,每当我忙里偷闲捧起书本,婶婶就唠叨不休,甚至恶声痛骂。
有次,思萍告诉我,她想学会犁耙、撒种、赶车的活儿,让我多念点书。因为别的妇女都没有干过这些活儿,我没有同意。但她仍尽力分去我的活儿,每日至少为我挤出一到两小时的自学时间。
渐渐,我把她当成了保护人和生命的依存,永远离不开的亲。第二年夏天,她回娘家过了较长时间才回来,我觉着像飞去的魂魄又归附在身上。但是,我们向来白日不敢讲一句话,迎对面也不敢多看一眼。晚上,天气燥热,屋里根本不能睡人,她也随婶婶和嫂子席地睡在院子里。我够不上跟她亲热,便装出十足的封建卫道士的嘴脸,叫嚷道:“年轻轻的,睡在外边伸腿扯胳膊,像什么样子?不怕人笑话吗?”
她没跟我回嘴。嫂嫂却接上了火,说我是“北瓜、葫芦一起撸”,婶婶更是愤愤地骂道:“你烟种大个孩子,规矩倒不小。俺娘们睡一块儿,谁笑话?你想把人给热死?”
我赌气道:“我就睡到屋里,看可能热死?”说罢,真的钻进蒸笼般的屋子。过不多会
儿,思萍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借故道:“回去,别把人家给气死了!”
当她回房摸到我浑身的汗水像雨泼一样,便伸指头刮我个鼻子,骂道:“你呀,真不要脸……”
5
这年轮到我投考初中了。
当时乡下孩子考进县城中学,比现在考取大学还要轰动。
一天中午放学,我跑到医院跟叔叔要钱做赴县考试的路费。叔叔平时对我是极严厉的,从不肯给个笑脸儿,可这天却意外地客气起来。他不仅笑容满面,给足了钱,还留我吃了顿很像样的午饭。临别时,他把我送出老远,不胜内疚地道:“看来,你比你哥哥聪明,也肯用功。能早日叫你跟哥哥同样地上学,你也保险能考取。可现在晚了。也不是有意委屈你,家里实在太难了啊!你长这么大,也没出过门,全当进县里玩一趟,考不取就高高兴兴地回来。以后嫌干农活累,我把你弄到医院来学医,不愁没碗饭吃。”
那时的乡下学生,已有因考不取而投河、卧轨的。叔叔的这番话,自有一番眷眷深情,我能领会。
思萍没有为我送行。乡下女人没那样的勇气。但她却比任何人都关心我,起个绝早,为我蒸一锅葱油的白面卷,用入夏拆下来的花被面子,捆扎成个小包裹,亲手挎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倚在门旁,一直目送我到林荫遮住不能再看见的远方。
考试揭晓,我们中心小学共考取两名。其中一个还是个备取生。而那唯一的正取者,出入意料的就是我。乡亲们称誉我为“庄稼棵里出的个头名状元”,一时传为全区的头条新闻。
然而,春风只吹绽门外的千树桃李,却解不开叔叔和婶婶的二寸眉头。叔叔连日叹息着土地无人耕种,婶婶更抛出话苗:“把一家人的脖子都扎起来,也供不起两个上中学的。”
眼看考取而不能去上,我伤心地哭了半夜。奇怪的是,思萍虽不曾入睡,却无一言安慰我,也没陪眼抹泪。第二天清早,她又回娘家去了。
正是砍倒了秫秫犁晒垡的大忙季节,思萍忽然搬来了她的爸爸和哥嫂,加上叔伯弟兄一大,赶着牛,拖着车,一气将我家的农活忙个一清二楚,连顿饭也不肯吃我家的。岳父临别时,向叔叔说道:
“以后做活就照这样办:种,先紧这儿的种;收,也先紧这儿的收。花钱上,我别的没有,一年多喂两头猪。”
叔叔还有什么话说呢?只好同意我去县城上中学。
临行前夕,我与思萍面对面坐着,孤灯挑尽,掏不完的心里话。她向我透露,当初她家的亲戚,都嫌我无父无母,怕长不成个人,主张罢亲。她爸爸虽不同意,还是征求女儿的意见说:“你若愿意过去,就不要怕吃苦。”那时的她,还不懂该怎样表态,心里只觉得我孤苦伶仃,怪可怜的。当父亲问得急了,
她点了个头。她又透露说:
“俺不怕难,不怕苦,就怕你不争气,不学好,叫我在哥嫂面前抬不起头。现在好了,亲戚、邻居都夸我有眼力,以后会有福享的。可谁指望享什么福呢?只要你能好,我脸上就有光,累死心里也是甜的。”
说罢,她猛地挑起低垂着的又长又黑的睫毛,甜甜地笑了。
其后,我一直在心里埋着她那天晚上的笑影,并把那次谈话,作为我们恋爱的开始。尽管我们结婚一年了,爱情对于我们当时的实际年龄,仍嫌出现得过于早了些……
6
入学后,我时时记住:思萍承受的是两人的劳动重担;而两人的理想和愿望,必须靠我的刻苦努力,来筑起一道道阶梯。
读到初三时,我被评为“三好”学生,按规定可直接保送上本校高中。那时,“三好”奖状是由教导处直接寄给学生家长的。在填写家长姓名和住址时,我接到思萍的来信。大意
说:以后不要再写信跟叔叔要钱了,因为叔叔、婶婶已跟我们正式分了家。还说,她的父亲上月去世,
几个哥哥也都分开单过,以后指望亲戚也不行了。为此,我原先反对她学的那些农活,她不得不全部学会……
尽管信的末尾对我作了许多勉励,但这个变化仍然像一场酷霜,在摧残着我鲜嫩的枝,单薄的叶。我知道,所谓的分家,实际是将思萍一人逐出家门,让她独自负担我的学习。我暗暗慨叹:人情,固然是淡薄的,但又何至于这般味寡如水……哥哥嫂嫂太爱我了怎么办
于是,我在“家长姓名”一栏,填上了“杨思萍”三个字。在填写“称谓”时,我颇费一番踌躇后,填上个“义姊”。
思萍接到学校寄去的奖状和报喜信,自然喜不胜收,不多久,便步行百余里赶来给我送钱、送衣。
同学们正上课外活动。我把她带到寝室,打水为她洗脸。思萍解开包袱,取出青年式上装、西式裤和一件尖领、圆后衿的衬衫。我惊喜之余,又颇感诧异。
几年来,我是个十足的乡巴佬。土布裤是无缝,大腰,像个口袋。本装褂,分不出内衣、外衣,一律对襟,布卷扣。天渐凉时,一件件朝身上套,常把后衿弄成“两滴水”或者“三滴水”。这与城市学生的装束是格格不入的,常使我在人前产生难忍的捉襟见肘之慨。现在思萍送来的衣服,朴素而合时宜。我不禁问道:“做这么多衣裳,你哪儿来的钱?”
她噗哧一声笑了,红着脸道:“哪花什么钱了?布都是我出门子时,亲戚压箱送的。”
“那手工呢?光手工也要用不少钱哩!”我又急急地问。
她笑得更欢了,反问我道:“你眼睁大点儿,看看这是用机器做的吗?”
我低头仔细地看看那密密的、均匀的针眼缝儿,仍然挑不出任何破绽,又奇怪地说:“怎么不是?不用缝纫机,就是叫天上的仙女,手工也做不到这样好呀!”
“看你,念了书光学会损人了!”她娇嗔地推我一掌,“就是俺一针一线缝的嘛。先前,俺光想给你做这样的,就是不敢下手裁。后来,俺一上集,就眼不眨地站到人家裁缝铺里看,连着看几回,心里有谱儿了。这其实也不是啥插花描朵的活儿,亏你才这么夸……”
思萍叫我穿起来试试,我更急不可待。我穿好,站着,上下顾盼。思萍躬下腰,替我顿顿褂衿,又拽拽裤角,满意地说:“还合适!”
“怕是稍长了点吧?”我说。
思萍斜起眼梢瞟瞟我,似怒非怒地说:“你不是正长着身子的吗?到明年又该吵着闹着嫌短了!真是个难缠的鬼!”
“嗨呀,我还要长多高呀?”我朝她眼前站站,比了比,反比她高出半头来了。
“那怎么由得人呢?”她说,“男长二十三,女长猛一蹿。你还早着呐!”
我想起新婚夜里我俩有趣的对话,便说:“我那时只——”
思萍会意,把手平端在胸口,比划着,接着话茬夸张地说:“那时你就这么高一点点,硬是草筐、柴担给压的。我真恨不能把你给拽长点儿……”
谈到分家和以后的生活,我不禁愤愤然地说:“人都太绝情,分家光分出一双手、两张嘴,像什么话?”
思萍向来能够衔悲忍泪,她宽厚地、毫无怨言地说:“讲那些干啥?亲爹、亲娘能该养活咱多大?有手抓着、挠着吃,总饿不死!”
她很兴奋地向我谈起了家乡办起初级社的消息,说道:“现今生产上有人操心虑事。我净跟着干活,夜里还能纺线、织布,变几个活便钱供应你,比以前少难为多了。
她讲得那么自信,像一阵春风卷去了我心中郁结的愁云。于是,我像欣赏一帧名画,仔细地审视她。她比以前胖了些,新近剪了发,卡了枚玉白形发卡。繁重的体力劳动,没能改变她的体态,那腰身还是细细亭亭,清秀、匀称。特别是那肤,三伏骄阳也只能镀上一层红润,而不能使之发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