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曹禺经典话剧为尺度
洪宏"
(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23)
内容摘要:本着“曹禺剧本奖”获奖话剧之于当代中国话剧文学发展所具有的代表性、显示度、影响力及其与中国话剧传统和戏剧文学精神的内在关联,本文以曹禺的《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经典剧作为尺度,考察新世纪曹禺剧本奖获奖话剧的创作成就、缺失及其所折射出的中国当代戏剧文学境遇。新世纪中国话剧要继续以曹禺经典剧作为典范,更深入地挖掘人的灵魂,广泛深刻地表现社会、人生、人性和人类文明,拓展、深化话剧文学创作方法和艺术表现力,克服各种戏剧实用主义,从而创造中国现代民族话剧新经典。
关键词:“曹禺剧本奖”;曹禺经典话剧;戏剧体诗;实用主义
“曹禺剧本奖”是“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的简称,是由中国文联和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办的全国性戏剧文学类奖项!这个奖的前身是全国优秀剧本奖!1979年《剧本》月刊复刊后,文化部和中国剧协决定联合举办全国优秀剧本评奖,1982年评出首届全国优秀话剧%戏曲、歌剧剧本72个°截至2019年该奖一共评
选了二十三届,其中奖项名称、主办方以及评奖周期等经历了多次变动。“由于全国优秀剧本奖是专家评奖性质,它和政府评奖不同,因此有人建议把此项剧本奖改个名称。这时中国作家协会已设立茅盾奖、巴金奖、冰心奖等奖项,有的同志建议把全国优秀剧本奖改名为曹禺戏剧文学奖。”②于是,1994年第七届评奖时该奖项更名为曹禺戏剧文学奖,此后由两年一次评选改为每年评选一次。在2006年的评选中,该奖项定名为首届(总第十七届)“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评奖周期基本稳定在每两年一次。首届全国优秀剧本奖由文化部和中国剧协联合主办,从1984年第二届起评奖改
"作者简介:洪宏,文学博士,南京天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话剧、中国电影#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五四'以来中国现实主义话剧文学的三种叙事范式及其流变研究"(17ZWB002)阶段性成果#
—促进戏剧创作作繁荣发展》,《中国戏剧)/009年第10期,第15页。
②颜振奋:《曹禺剧本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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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中国剧协独家主办。1997年后,评奖活动又改由中国文联和中国剧协联合主办。
曹禺剧本奖覆盖话剧、戏曲、歌剧、儿童剧、滑稽戏等多个戏剧种类。就本文所要讨论的新世纪话剧评奖而言,从2000年至今的11届评奖中,共评选出获奖话剧剧本33部°具体情况如下:
2000年第十三届获奖话剧剧本5部:姚远、邓海南、蒋晓勤的《“厄尔尼诺”报告》,田沁鑫的《生死场》(改编自萧红同名小说),李宝的《父亲》,孟冰的《绿荫里的红塑料桶》,唐栋的《岁月风景》;2001年第十四届获奖话剧剧本2部:赖汉衍的《无话可说》,李龙云的《正红旗下》(根据老舍同名小说改编);2002年第十五届获奖话剧剧本4部:隋治操、刘家声、张汉良的《凌河影人》,孟冰的《老兵骆驼》,张明、杨晓文的《兰州老街》,王钢的《大都市辩护》;2004年第十六届获奖话剧剧本4部:黄定山的《我在天堂等你》(根据裘山山同名小说改编),兰小龙的《爱尔纳•突击》,沈虹光的《临时病房》,王俭的《北街南院》;2006年第十七届获奖话剧剧本3部:孟冰的《黄土谣》,王真的《郭双印连他乡党》,姚远的《马蹄声碎》(根据江奇涛同名小说改编);2008年第十八届获奖话剧剧本3部:张明媛的《风刮卜奎》,万方的《有一种毒药》,唐栋、蒲逊的《天籁》;2010年第十九届获奖话剧剧本3部:郭启宏的《知己》,李宝的《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孟冰的《在西柏坡的畅想》;2012年第二十届获奖话剧剧本3部:孟冰、王宏、肖力的《生命档案》,杨林的《红旗渠》,孙德民的《雾蒙山》;2014年第二十一届获奖话剧剧本4部:喻荣军的《老大》,王宏、李宝、肖力的《兵者•国之大事》,唐栋、蒲逊的《幸存者》,李冰的《海底捞月》;2017年第二十二届获奖话剧剧本1部:邵钧林、杜尔冰的《小平小道》;2019年第二十三届获奖话剧剧本1部:步川的《遥远的乡土》。
曹禺剧本奖以中国现代戏剧文学大师曹禺命名,标示了其作为中国戏剧文学权威奖项的定位。从该奖项的评选历史尤其是从1980年代的获奖作品看,尽管也有遗珠之憾,但它确曾网罗了当时中国剧坛涌现的大批杰作,近距离地显示了当代中国戏剧文学发展的基本风貌和总体水平,也在相当程度上承续了以曹禺的《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经典剧作为突出代表的中国话剧的优秀传统和戏剧文学精神。正是本着曹禺剧本奖获奖话剧之于当代中国话剧文学发展所具有的代表性、显示度、影响力及其与中国话剧传统和戏剧文学精神的内在关联,本文以曹禺的经典剧作为尺度,考察新世纪曹禺剧本奖获奖话剧的创作成就、缺失及其所折射出的中国当代戏剧文学境遇!
一、“要把人物的灵魂挖掘出来”
曹禺的每一部经典剧作都是一首杰出的戏剧体诗,都是一出人性和人的灵魂的绝唱!《雷雨》发表大约一年后,曹禺就在给排演者的一封信中明确指出《雷雨'“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决非一个社会问题剧”。①曹禺晩年在谈话中仍然重申,“我确实是把《雷雨》作为一
①曹禺:《〈雷雨〉的写作》,《杂文》月刊第2期,1935年7月,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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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诗来写的”①。曹禺还明确指出《原野》也是“一首诗”,他说:“&原野》是讲人与人的极爱和极恨的
感情,它是抒发一个青年作者情感的一首诗。”②曹禺的被认为“可以毫无羞惭地与易卜生和高尔兹华绥的社会剧的杰作并肩而立”③的《日出》也具有诗的特质,叶圣陶较早指出了这一点,他说:“它(《日出》)的体裁虽是戏剧,而其实也是诗。”④至于《北京人》所特有的类似契诃夫剧作的抒情诗气质,更是被研究界反复申述:田本相认为“《北京人》具有震撼人心的诗意力量”;朱栋霖用诗般的语言说“《北京人》满含诗意,像碧潭满贮盈盈春水!它是一首诗,一首幽远深沉、忧郁明朗的抒情诗”;钱理称《北京人》是“生命的诗”。⑤曹禺经典剧作的诗性,显在的层面是其形式结构和语言,决定性的因素则源于其艺术世界所蕴含的思想情感内涵,而凝聚在其对人物精神和灵魂的深入刻画之中。唯其如此,曹禺的经典剧作才可谓心灵之诗、生命之诗!⑥曹禺历来强调戏剧要塑造人物,“要把人物的灵魂挖掘出来”他说:“一切戏剧都离不开写人物,而我倾心追求的是把人的灵魂%人的心理、人的內心隐秘、內心世界的细微的感情写出来。”⑧那么,如何才能挖掘出人物的灵魂呢?曹禺是用自己燃烧着的生命激情去点燃笔下人物的生命的!所以,“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这种迫切的情感燃烧进蘩漪的生命之中,使曹禺深切地感受到“她的生命交织着!爱和!不!⑨《日出》的写作也有着深刻的“情感上的造因”,作者自陈“有如一个热病患者”,“挨过许多煎熬的夜晩”。⑩所以,才有了陈白露、翠喜、潘月亭、李石清、黄省三、顾八奶奶等众多鲜活的人物!《原野》和《北京人》同样如此!《原野》细致描摹了仇虎、金子、焦大星、焦母之间“极爱和极恨的感情”,并且借鉴奥尼尔的笔法,对复仇后的仇虎内心世界的挣扎与分裂予以趋于极致的挖掘,以致被认为是“最曹禺’的戏剧”⑪。《北京人》与曹禺的生命情感体验更有着密切的关联,尤其是对于主要人物愫方,作者说:“我是用
—曹禺访谈录》,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1页#
①田本相、刘一军编著:《苦闷的灵魂—
②曹禺1983年5月11日致蒋牧丛的信#转引田本相:《曹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464页#
③[美]H E.Shadick(谢迪克):《一个异邦人的意见》,夭津《天公报》,1936年12月27日,第11版#
曹禺三部曲④圣陶:《成功的像》,夭津《天公报》,1937年1月1日,第16版#
⑤分别引自田本相:《曹禺剧作论》,广西师范天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6页;朱栋霖:《曹禺:心灵的艺
—曹禺戏剧新论》,北京天学出版社2007年术》,北京天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2页;钱理:《天小舞台之间—
版,第138页#
⑥曹禺1949年以后创作的《胆剑篇》《王昭君》等剧在结构和语言上仍然不同程度地保留了这种显在的诗意,尤其是《王昭君》人物语言的诗意抒情历来为人人称道#但由于这些剧作作显在诗性缺乏内在思想情感力量的支撑,缺乏对人物灵魂的深入探索,故远远不及其经典剧作所达到的灵魂之诗、生命之诗的诗性高度。
⑦曹禺:《自己费力到真理------九八一年二月十十七在北京人艺〈E]出〉剧组的谈话《,《人民戏剧》1981年第6期,第91页#
⑧曹禺同田本相的谈话#转引田本相:《曹禺传《,北京十十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73页#
⑨曹禺:《我如何写〈雷雨〉《,夭津《天公报》1936年1月19日,第9版#着重号为原文所有#
⑩曹禺:《我怎样写写出〉/夭津《天公报》1937年2月28日,第11版#
⑪钱理:《天小舞台之间——曹禺戏戏新论《,北京天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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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全副的力量,也可以说是用我的心灵塑造成的。”①
在回顾《雷雨'的写作时曹禺曾说:“我有无数的人像要刻画,不少罪状要诉说!我才明白我正浮沉在无边惨痛的人海里,我要攀上高山之巅,仔仔细细地望穿%判断这些叫作人’的东西是美是丑,究竟有怎样复杂的个性和灵魂。”②这正是曹禺经典剧作诗意创造的奥秘所在:在人海之中、在高山之巅,望穿、判断人的复杂的个性和灵魂!
那么,新世纪曹禺剧本奖获奖话剧在人物灵魂的挖掘,在生命之诗、灵魂之诗的书写上,有着怎样的创造呢3这应当首推两部分别改编自同名小说的剧作《正红旗下'和《生死场》!《正红旗下'的作者李龙云说:“&正红旗下'剧本是一个作家在写一个作家,是我与老舍一次心灵的交流。”③这是一次沉痛而又不乏幽默的心灵交流!李龙云“曾长时间沉湎于一百年前的故人故事之中,并为所窥视到的中国人的灵魂而惊讶不已”④。《正红旗下'就深刻透视了一批这样的国人的灵魂!昏聩者如多甫、正翁、云翁;滑稽小丑有索四爷、小锣锅、博胜之;更有民族败类多老大!在列强环伺、民族危急存亡之秋,这些老老少少八旗子弟世事不知,浑浑噩噩,自欺欺人!有顶戴花翎的佐领、骁骑校们连马都不会骑,“大沙眼”“小锣锅”“小瘸子”们明明身体存在缺陷,却都忙着手混入军队,以得到那点子“铁杆庄稼”。他们整日提笼架鸟玩鸽子,入不敷出时竟然以善于赊欠为能事,说什么买东西数现钱寒碜!当八国联军已然入侵,他们仍然阿Q式地不以为意,认为对付洋人只要哄着他们,给点东西就行;连颇有学问的定大爷也以为让洋人牛牧师从自己家后门进来,自己就已先胜了他一回!更有多老大之流,对洋人奴颜婢膝,转过脸就欺压、出卖自己的同胞!作者以入木三分的笔力,亦庄亦谐地俯瞰着这类人的灵
魂,写得极为痛切而又深具荒诞意味!与之相对照,剧作也塑造了另一些有头脑、良知和正气者:福海二哥报国无门、壮志难酬,报国寺朗月大师和众僧宁死不屈、大义凛然,多二爷深明礼义廉耻、宁愿自焚而不苟活!《正红旗下'是一首由“形形的精神花朵⑤构成的交响乐和叙事诗,这诗中有戏、戏中有诗,皆出自人物的灵魂深处!
《生死场'改编自萧红的同名小说!这也是一部刺入国人灵魂深处的佳作,是剧作家燃烧自己、与原作进行心灵对话的艺术结晶!田沁鑫谈及改编原作时说:“那时燃烧着我的是萧红和她小说中的人物和生活”,“我曾试图与萧红于冥冥中对话’,从情感和性格上靠近”。⑥鲁迅在称赞《生死场》对“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的描写“往往已经力透纸背”时,也指出它“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⑦话剧《生死场'则在原作基础
①曹禺同田本相的谈话#转引田本相:《曹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74页#
②转引田本相:《曹禺传》,北京十十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42—143页#
③李龙云:《〈正红旗下〉创作余墨》,《剧本))2001年第10期,第8页#
④李龙云:《〈夭朝上邦〉三部曲-前言》,《南天戏剧论丛》第八辑,南京天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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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朝上邦〉断想之三》"剧本)008年第7期,第54页#
⑤李龙云:《形的“精神花朵”—
⑥田沁鑫等:《关于话剧〈生死场〉》,《剧本》2000年第2期,第2729页#
⑦鲁迅:《萧红作〈生死场〉序》,《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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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更集中笔力于人物的刻画,尤其是着力于人物精神世界的开掘!赵三起先不满于地主二爷的加租以及要放火烧他家柴房的威胁,与王婆合计要杀了二爷,但没料到杀死的只是个穿长衫的小偷!随后在二爷的恩威并施之下,王婆眼里的赵三就由块“铁”变成了“泥”,从此对主子感恩戴德、死心塌地!窝囊、麻木、孤独,常和一只名叫老瞌的羊说话做伴的二里半,最被村里人轻贱,他自己也轻贱自己,认为自己一家子都不清白,就因为他和儿子成业都是没有结婚就先有了孩子!二里半不知日本兵为何物,给他们棒子粥吃,还巴望着仰仗他们,自己就可以不怕赵三了!甚至当妻子麻婆被日本兵、杀害了,他竟然还打了已经死去的麻婆一耳光!剧作中还有一众男人像,他们奉行“穿衣吃饭,死了就完”的人生哲学,为了活着,趋炎附势,谄上欺下!在这浸透着生存苦难的生死场上,搬演的是古老中国的灰人生,流淌的是千百年不变的国民根性!然而,面对日本兵的滥杀无辜,面对生灵涂炭、
亲人惨死,面对亡国灭种的危机,这些古老的灵魂终于热血沸腾起来,反抗的烈焰燃烧起来。为了不当亡国奴,就连二里半也一瘸一拐地和老瞌告别,他也要去敢死!就这样,麻木与激情、愚昧与崇高,在国民的精神世界中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令人震撼的心灵之诗!
《知己'和《老大》也是两部颇具精神深度的诗性之作。《知己》写顾贞观和吴兆骞之间最终毁灭的知己之情!顾、吴同为“江左凤凰”,互为知己!吴兆骞因丁酉科场案发,被发配宁古塔。顾贞观为救知己,栖身相府,自称“半饥半饱,算个豪门清客;无枷无锁,却是监狱犯人”。顾贞观曾称纳兰性德“以风雅为性命,以朋友为肺腑”,其实他自己亦然!为了救吴兆骞,他甚至连风雅也不要,屈身于当朝权相纳兰明珠,面壁偷生多年!然而,顾贞观最终等来的吴兆骞却已沦为牛羊、鹰犬,筋骨全无!顾贞观两脚踏空,他深信不疑的知己之情竟是一厢情愿。愤怒之余的顾贞观却又转而为吴兆骞辩解:“宁古塔是个摧毁志气的地方堤个剥夺廉耻的地方,宁古塔把人变成牛羊,变成鹰犬!如果你我都在宁古塔,谁能保证自己不是畜牲3”顾贞观知己之情玉碎,却并不高标自举,可谓至情至性,又宽容自省!这种既执着、又超脱于一己之情的独特精神世界,也许正是剧作所要推崇的一种“胸襟”和“境界”。①顾贞观的确是独特的,他身上既显现出人性中情感的强烈和纯粹,也昭示了理性反思的深刻和超越!然而,顾贞观的“宽容”又是值得深思的:“把人性的异化归之于宁古塔”就可以心安理得吗?②在宁古塔人就只能变为牛羊鹰犬吗3也许,顾贞观精神世界的深刻、复杂和矛盾之处,正是剧作灵魂挖掘的深度所在!
与《知己'借历史人物写心中块垒不同,&老大'是一曲当代渔民的心灵悲歌!打鱼为生的船老大冯国良人生暮年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和幻觉之中!当年初上渔船,因为一次撒网失误导致林阿龙和老鬼命丧大海,他从此背负沉重的精神之债!为了帮助老鬼的新婚妻子阿兰过活,冯国良放弃了与越剧演员戚瑞云的爱情,但阿兰最终还是追随老鬼,投海而去!冯
①郭启宏在《重读曹禺》一文中把这种“胸襟”“精神”“境界”称为“宽容'参见《剧本>2010年第9期,第96页#
②郭启宏:《〈知己〉答客难》,《剧本))2010年第11期,第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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