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寓言三戒
【原文】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迨于祸。有客谈麋、驴、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译文】我常常厌恶世上的有些人,不知道考虑自己的实际能力,而只是凭借外力来逞强;或者依仗势力和自己不同的人打交道,使出伎俩来激怒比他强的对象,趁机胡作非为,但最后却招致了灾祸。有位客人同我谈起麋、驴、鼠三个动物的故事,我觉得与那些人的情形差不多,于是就写了这篇《三戒》。
永某氏之鼠
【原文】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
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余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
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字为上自下死)数月乃已。
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译文】永州有某人,怕犯日忌,拘执禁忌特别过分。认为自己出生的年分正值子年,而老鼠又是子年的生肖,因此爱护老鼠,家中不养猫狗,也不准仆人伤害它们。他家的粮仓和厨房,都任凭老鼠横行,从来不管。
因此老鼠就相互转告,都跑到某人家里,既能吃饱肚子,又很安全。某人家中没有一件完好无损的器物,笼筐箱架中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吃的大都是老鼠吃剩下的东西。白天老鼠成结队地与人同行,夜里则偷咬东西,争斗打闹,各种各样的叫声,吵得人无法睡觉。但某人始终不觉得老鼠讨厌。
过了几年,某人迁居去了别的州郡。后面的人住进来后,老鼠的猖獗仍和过去一样。那人就说:“老鼠是在阴暗角落活动的可恶动物,但这里的老鼠偷咬吵闹特别厉害,怎么会到这
种地步呢?”于是借来了五六只猫,关上屋门,翻开瓦片,用水灌洞,买来仆人四面围捕。捕杀到的老鼠,堆得象座小山。都丢弃在隐蔽无人的地方,臭气散发了数月才停止。
唉!那些老鼠还以为吃得饱饱的而又没有灾祸是可以长久的事情呢!
临江之麋
【原文】临江之人,畋得麋麑,畜之。入门,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习示之,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我友,抵触偃仆益狎。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啖其舌。
三年,麋出门,见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狼藉道上。
麋致死不悟。
【译文】临江有个人出去打猎,得到一只幼麋,就抱回家把它饲养起来。刚踏进家门,狗一见,嘴边都流出了口水,摇着尾巴,纷纷聚拢过来。猎人大怒,把狗吓退。从此猎人每天抱了幼麋与狗接近,让狗看了习惯,不去伤害幼麋,并逐渐使狗和幼麋一起游戏。
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狗都能顺从主人的意思了。幼麋稍为长大后,却忘记了自己是麋类,以为狗是它真正的伙伴,开始和狗嬉戏,显得十分亲昵。狗因为害怕主人,也就很好地和幼麋玩耍,可是又不时舔着自己的舌头,露出馋相。
这样过了三年,一次麋独自出门,见路上有许多外面的狗,就跑过去想和它们一起嬉戏。这些狗一见麋,又高兴又恼怒,共同把它咬死吃了,骨头撒了一路。
麋到死都没有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黔之驴
【原文】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
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阚(加口字旁),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译文】黔中没有驴子,喜欢多事的人用船把它运了进去。运到以后,发现驴子没有什么用处,就把它放到山下。老虎看到驴子那巨大的身躯,以为是神怪出现。就躲到树林间暗中偷看,一会儿又稍稍走近观察,战战兢兢,但最终还是识不透驴子是什么东西。
一天,驴子大叫一声,老虎听了大惊,逃得远远的,以为驴子要来咬自己,极为恐惧。然而来回观察驴子的样子,觉得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领;再者老虎听惯了驴子的叫声,又走近驴子,在它周围徘徊,但最终还是不敢上前搏斗。又稍稍走近驴子,越发轻侮地开始冲撞冒犯,驴子忍不住大怒,就用蹄来踢。老虎因此大喜,心中盘算道:“本领不过如此罢了。”于是老虎腾跃怒吼起来,咬断了驴子的咽喉,吃尽了驴子的肉,然后离去。
唉!驴子形体庞大,好像很有法道,声音宏亮,好像很有本领,假如不使出自己的本领(从而暴露出自己的弱点),那么老虎虽然凶猛,也会因为疑虑畏惧而终究不敢进攻;而现在却落得这个样子,真是可悲啊!
参考资料:
佛教里的三戒:戒、戒斗、戒得
柳宗元的作品
儒家的三戒:见《论语·季氏》,“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所得。”
道教之说,如《孙真人卫生歌》:“卫生切要知三戒,大怒大欲并大醉,三者若还有一焉,须防损失真元气。”
赏析:
在先秦诸子散文中有很多寓言,如“刻舟求剑”、“揠苗助长”、“邯郸学步”、“削足适履”等等。这些寓言往往是做为议论的手段运用的。柳宗元的寓言,虽然只有寥寥数篇,却对先秦寓言有新的发展:一是他的寓言有了全新的情节,二是有了典型化的形象,三是十分讲究语言表现形式。有此三点,说明柳宗元的寓言成了有意识的创作,使寓言成了文学创作的一种独立的样式,这在我国文学发展史上是有很大的贡献的。
柳宗元寓言的内容是“高度的哲理性与强烈的政治性相结合的”,“现实针对性很强,往往是对当时重大政治问题之讽喻”(孙昌武著《柳宗元传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三戒》,
写了一组三篇寓言:《临江之麋》、《黔之驴》、《永某氏之鼠》。作者把他们放在一起,冠名曰《三戒》,是有深刻含义的。
前人议论《三戒》的文字不少,有人说柳宗元的寓言后面,“必有一句最有力量,最透辟者镇之”(林纾《韩柳文研究法》,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言下之意是每个寓言后面作者自己的“评论”就是对寓言内容最透辟的解释和评论。而这个解释和评论究竟是什么,林先生语焉不详。另外,有人以为《黔之驴》是讥讽那些腐败无能的世家旧族的,也有人以为他是在比附、抨击自己的政敌,孙昌武先生说:“这个无德无能却又无自知之名的驴子被老虎吃掉的故事”(《指黔之驴》)“含着一定的讽世意义,如果我们从庞然大物的弱者终究要失败的情节来分析,就该领悟到事物的大与小,强与弱互相转化的道理。如果再从驴子因一踢而丧生的结局分析,又会得出无技不可逞能的教训。而从这个故事中概括出来的“黔驴技穷”一语,又是对敌人力尽而技穷,不堪一击的状态的生动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