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说鲁迅:放孩⼦到宽阔光明的地⽅去,幸福的度⽇,合理的做⼈
我作这⼀篇⽂的本意,其实是想研究怎样改⾰家庭;⼜因为中国亲权重,⽗权更重,所以尤想对于从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问题,发表⼀点意见。总⽽⾔之:只是⾰命要⾰到⽼⼦⾝上罢了。但何以⼤模⼤样,⽤了这九个字的题⽬呢?这有两个理由:
第⼀,中国的“圣⼈之徒”,最恨⼈动摇他的两样东西。⼀样不必说,也与我辈绝不相⼲;⼀样便是他的伦常,我辈却不免偶然发⼏句议论,所以株连牵扯,很得了许多“铲伦常”“禽兽⾏”之类的恶名。他们以为⽗对于⼦,有绝对的权⼒和威严;若是⽼⼦说话,当然⽆所不可,⼉⼦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但祖⽗⼦孙,本来各各都只是⽣命的桥梁的⼀级,决不是固定不易的。现在的⼦,便是将来的⽗,也便是将来的祖。我知道我辈和读者,若不是现任之⽗,也⼀定是候补之⽗,⽽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个时间。为想省却许多⿇烦起见,我们便该⽆须客⽓,尽可先⾏占住了上风,摆出⽗亲的尊严,谈谈我们和我们⼦⼥的事;不但将来着⼿实⾏,可以减少困难,在中国也顺理成章,免
得“圣⼈之徒”听了害怕,总算是⼀举两得之⾄的事了。所以说,“我们怎样做⽗亲。”
第⼆,对于家庭问题,我在“新青年”的“随感录”中,曾经略略说及,总括⼤意,便只是从我们起,解放了后来的⼈。论到解放⼦⼥,本是极平常的事,当然不必有什么讨论。但中国的⽼年,中了旧习惯旧思想的毒太深了,决定悟不过来。譬如早晨听到乌鸦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却总须颓唐半天。虽
然很可怜,然⽽也⽆法可救。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开⼿,各⾃解放了⾃⼰的孩⼦。⾃⼰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去;此后幸福的度⽇,合理的做⼈。
我现在⼼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物界的现象,⼀,要保存⽣命;⼆,要延续这⽣命;三,要发展这⽣命(就是进化)。⽣物都这样做,⽗亲也就是这样做。
⽣命的价值和⽣命价值的⾼下,现在可以不论。单照常识判断,便知道既是⽣物,第⼀要紧的⾃然是⽣命。因为⽣物之所以为⽣物,全在有这⽣命,否则失了⽣物的意义。⽣物为保存⽣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欲。因有⾷欲才摄取⾷品,因有⾷品才发⽣温热,保存了⽣命。但⽣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衰和死亡,为继续⽣命起见,⼜有⼀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苗裔,继续了⽣命。所以⾷欲是保存⾃⼰,保存现在⽣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命的事。饮⾷并⾮罪恶,并⾮不净;性交也就并⾮罪恶,并⾮不净。饮⾷的结果,养活了⾃⼰,对于⾃⼰没有恩;性交的结果,⽣出⼦⼥,对于⼦⼥当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后后,都向⽣命的长途⾛去,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谁受谁的恩典。
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竟与这道理完全相反。夫妇是“⼈伦之中”,却说是“⼈伦之始”;性交是常事,却以为不净;⽣育也是常事,却以为天⼤的⼤功。⼈⼈对于婚姻,⼤抵先夹带着不净的思想。亲戚朋友有许多戏谑,⾃⼰也有许多羞涩,直到⽣了孩⼦,还是躲躲闪闪,怕敢声明;独有对于孩⼦,却威
严⼗⾜。这种⾏径,简直可以说是和偷了钱发迹的财主,不相上下了。我并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类的性交也应如别种动物,随便举⾏;或如⽆耻流氓,专做些下流举动,⾃鸣得意。是说,此后觉醒的⼈,应该先洗净了东⽅固有的不净思想,再纯洁明⽩⼀些,了解夫妇是伴侣,是共同劳动者,⼜是新⽣命创造者的意义。所⽣的⼦⼥,固然是受领新⽣命的⼈,但他也不永久占领,将来还要交付⼦⼥,象他们的⽗母⼀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个过付的经⼿⼈罢了。
⽣命何以必需继续呢?就是因为要发展,要进化。个体既然免不了死亡,进化⼜毫⽆⽌境,所以只能延续着,在这进化的路上⾛。⾛这路须有⼀种内的努⼒,有如单细胞动物有内的努⼒,积久才会繁复,⽆脊椎动物有内的努⼒,积久才会发⽣脊椎。所以后起的⽣命,总⽐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命,应该牺牲于他。
但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恰恰与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牺牲,⾃⼰⽆⼒⽣存,却苛责后者⼜来专做他的牺牲,毁灭了⼀切发展本⾝的能⼒。我也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孙⼦理应终⽇痛打他的祖⽗,⼥⼉必须时时咒骂他的亲娘。是说,此后觉醒的⼈,应该先洗净了东⽅古传的谬误思想,对于⼦⼥,义务思想须加多,⽽权利思想却⼤可切实核减,以准备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况且幼者受了权利,也并⾮永久占有,将来还要对于他们的幼者,仍尽义务。只是前前后后,都做⼀切过付的经⼿⼈罢了。
“⽗⼦间没有什么恩”这⼀个断语,实是招致“圣⼈之徒”⾯红⽿⾚的⼀⼤原因。他们的误点,便在长者本位与利⼰思想,权利思想很重,义务思想和责任⼼却很轻。以为⽗⼦关系,只须“⽗兮⽣我”⼀件事,幼者的全部,便应为长者所有。尤其堕落的,是因此责望报偿,以为幼者的全部,理该做长者的牺牲。殊不知⾃然界的安排,却件件与这要求反对,我从古以来,逆天⾏事,于是⼈的能⼒,⼗分萎缩,社会的进步,也就跟着停顿。我们虽不能说停顿便要灭亡,但较之进步,总是停顿与灭亡的路相近。
⾃然界的安排,虽不免也有缺点,但结合长幼的⽅法,却并⽆错误。他并不⽤“恩”,却给与⽣物以⼀种天性,我们称他为“爱”。动物界中除了⽣⼦数⽬太多⼀⼀爱不周到的如鱼类之外,总是挚爱他的幼⼦,不但绝⽆利益⼼情,甚或⾄于牺牲了⾃⼰,让他的将来的⽣命,去上那发展的长途。
⼈类也不外此,欧美家庭,⼤抵以幼者弱者为本位,便是最合于这⽣物学的真理的办法。便在中国,只要⼼思纯⽩,未曾经过“圣⼈之徒”作践的⼈,也都⾃然⽽然的能发现这⼀种天性。例如⼀个村妇哺乳婴⼉的时候,决不想到⾃⼰正在施恩;⼀个农夫娶妻的时候,也决不以为将要放债。只是有了⼦⼥,即天然相爱,愿他⽣存;更进⼀步的,便还要愿他⽐⾃⼰更好,就是进化。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伦的索⼦,便是所谓“纲”。倘如旧说,抹煞了“爱”,⼀味说“恩”,⼜因此责望报偿,那便不但败坏了⽗⼦间的道德,⽽且也⼤反于做⽗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种⼦。有⼈做了乐府,说是“劝孝”,⼤意是什么“⼉⼦上学堂,母亲在家磨杏仁,预备回来给他喝,你还不孝么”之类,⾃以为“拚命卫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穷⼈的⾖浆,在爱情上价值同等,⽽其价值却正在⽗母当时并⽆求
报的⼼思;否则变成买卖⾏为,虽然喝了杏酪,也不异“⼈乳喂猪”,⽆⾮要猪⾁肥美,在⼈伦道德上,丝毫没有价值了。
所以我现在⼼以为然的,便只是“爱”。
⽆论何国何⼈,⼤都承认“爱⼰”是⼀件应当的事。这便是保存⽣命的要义,也就是继续⽣命的根基。因为将来的运命,早在现在决定,故⽗母的缺点,便是⼦孙灭亡的伏线,⽣命的危机。倘若现在⽗母并没有将什么精神上体质上的缺点交给⼦⼥,⼜不遇意外的事,⼦⼥便当然健康,总算已经达到了继续⽣命的⽬的。但⽗母的责任还没有完,因为⽣命虽然继续了,却是停顿不得,所以还须教这新⽣命去发展。凡动物较⾼等的,对于幼雏,除了养育保护以外,往往还教他们⽣存上必需的本领。例如飞禽便教飞翔,鸷兽便教搏击。⼈类更⾼⼏等,便也有愿意⼦孙更进⼀层的天性。这也是爱,上⽂所说的是对于现在,这是对于将来。只要思想未遭锢蔽的⼈,谁也喜欢⼦⼥⽐⾃⼰更强,更健康,更聪明⾼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超越了过去。超越便须改变,所以⼦孙对于祖先的事,应该改变,“三年⽆改于⽗之道可谓孝矣”,当然是曲说,是退婴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单细胞动物,也遵着这教训,那便永远不敢分裂繁复,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类了。
幸⽽这⼀类教训,虽然害过许多⼈,却还未能完全扫尽了⼀切⼈的天性。没有读过“圣贤书”的⼈,还能将这天性在名教的斧钺底下,时时流露,时时萌蘖;这便是中国⼈虽然雕落萎缩,却未灭绝的原因。
所以觉醒的⼈,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我的爱,⾃⼰牺牲于后起新⼈。开宗第⼀,便是理解。往昔的欧⼈对于孩⼦的误解,是以为成⼈的预备;中国⼈的误解,是以为缩⼩的成⼈。直到近来,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才知道孩⼦的世界,与成⼈截然不同;倘不先⾏理解,⼀味蛮做,便⼤碍于孩⼦的发达。所以⼀切设施,都应该以孩⼦为本位,⽇本近来,觉悟的也很不少;对于⼉童的设施,研究⼉童的事业,都⾮常兴盛了。第⼆,便是指导。时势既有改变,⽣活也必须进化;所以后起的⼈物,⼀定尤异于前,决不能⽤同⼀模型,⽆理嵌定。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不但不该责幼者供奉⾃⼰;⽽且还须⽤全副精神,专为他们⾃⼰,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纯洁⾼尚的道德,⼴博⾃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量。第三,便是解放。⼦⼥是即我⾮我的⼈,但既已分⽴,也便是⼈类中的⼈。因为即我,所以更应该尽教育的义务,交给他们⾃⽴的能⼒;因为⾮我,所以也应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所有,成⼀个独⽴的⼈。
这样,便是⽗母对于⼦⼥,应该健全的产⽣,尽⼒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但有⼈会怕,仿佛⽗母从此以后,⼀⽆所有,⽆聊之极了。这种空虚的恐怖和⽆聊的感想,也即从谬误的旧思想发⽣;倘明⽩了⽣物学的真理,⾃然便会消灭。但要做解放⼦⼥的⽗母,也应预备⼀种能⼒。便是⾃⼰虽然已经带着过去的⾊采,却不失独⽴的本领和精神,有⼴博的趣味,⾼尚的娱乐。要幸福么?连你的将来的⽣命都幸福了。要“返⽼还童”,要“⽼复丁”么?⼦⼥便是“复丁”,都已独⽴⽽且更
好了。这才是完了长者的任务,得了⼈⽣的慰安。倘若思想本领,样样照旧,专以“勃谿”为业,⾏辈⾃豪,那便⾃然免不了空虚⽆聊的苦痛。
或者⼜怕,解放之后,⽗⼦间要疏隔了。欧美的家庭,专制不及中国,早已⼤家知道;往者虽有⼈⽐之禽兽,现在却
连“卫道”的圣徒,也曾替他们辩护,说并⽆“逆⼦叛弟”了。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亲;惟其没有“拘挛”⼦弟的⽗兄,所以也没有反抗“拘挛”的“逆⼦叛弟”。若威逼利诱,便⽆论如何,决不能有“万年有道之长”。例便如我中国,汉有举孝,唐有孝悌⼒⽥科,清末也还有孝廉⽅正,都能换到官做。⽗恩谕之于先,皇恩施之于后,然⽽割股的⼈物,究属寥寥。⾜可证明中国的旧学说旧⼿段,实在从古以来,并⽆良效,⽆⾮使坏⼈增长些虚伪,好⼈⽆端的多受些⼈我都⽆利益的苦痛罢了。
独有“爱”是真的。路粹引孔融说,“⽗之于⼦,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汉末的孔府上,很出过⼏个有特⾊的奇⼈,不象现在这般冷落,这话也许确是北海先⽣所说;只是攻
中,出则离矣。”(汉末的孔府上,很出过⼏个有特⾊的奇⼈,不象现在这般冷落,这话也许确是北海先⽣所说;只是攻击他的偏是路粹和曹操,教⼈发笑罢了。)虽然也是⼀种对于旧说的打击,但实于事理不合。因为⽗母⽣了⼦⼥,同时⼜有天性的爱,这爱⼜很深⼴很长久,不会即离。现在世界没有⼤同,
相爱还有差等,⼦⼥对于⽗母,也便最爱,最关切,不会即离。所以疏隔⼀层,不劳多虑。⾄于⼀种例外的⼈,或者⾮爱所能钩连。但若爱⼒尚且不能钩连,那便任凭什么“恩威,名分,天经,地义”之类,更是钩连不住。
总⽽⾔之,觉醒的⽗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在中国尤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清结旧帐,⼀⾯开辟新路。就是开⾸所说的“⾃⼰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去;此后幸福的度⽇,合理的做⼈。”这是⼀件极伟⼤的要紧的事,也是⼀件极困苦艰难的事。
但世间⼜有⼀类长者,不但不肯解放⼦⼥,并且不准⼦⼥解放他们⾃⼰的⼦⼥;就是并要孙⼦曾孙都做⽆谓的牺牲。这也是⼀个问题;⽽我是愿意平和的⼈,所以对于这问题,现在不能解答。
⼀九⼀九年⼗⽉
最想去的地方
摘⾃《鲁迅全集·坟·我们现在怎样做⽗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