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语言中,无论是法语中的Texte还是英语中的text本来都是日常语言中的普通词汇,也是文学批评的常用术语,和作品(法语是?u vre,英语是works)这个词汇一样,它们都曾经因为太熟悉反而使人看不见。(1)而二战以后的文学理论浪潮使它逐渐成为一个具有特殊涵义的概念,甚至成为区分新批评和传统批评的关键词(2):新批评研究文本,传统批评谈论作品。我们现在回顾西方六七十年代的文学批评和理论,一个非常突出的现象就是,“作品”这个词语变得非常罕见,而“文本”占据了统治地位,成为文学的核心概念。巴尔特曾明确提出,文学研究和批评从作品的问题转为文本的问题(3)。关于这场文学理论的重大变革,我们的文学理论界已经有了大量的研究成果,对于“文本”这个概念也非常重视,并且在我们现在的文学批评和理论中,“文本”同样铺天盖地。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对“文本”概念有足够清晰的理解。Texte
这个概念翻译为“文本”并进入是在八十年代以后,随着结构主义的浪潮进入中国,直到九十年代才逐渐成为文学批评话语中的关键词。中国的特殊语境,对于这个概念的吸收和旅行,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首先,汉语中并不存在一个与texte完全对应的词,当时中国学术界
制造了两个词来翻译,一个是文本,另一个是本文。经过八十年代的争议,九十年代,“文本”作为texte的翻译得到了学术界主流的认可,但是并未得到完全的承认,“本文”的翻译依然还有一定影响(4)。这些都说明,在汉语中难以到在意义上一个完全对应texte的词汇,在中国的传统语境中也并不存在一个与texte相同的范畴。傅修延先生在《文本学》一书中提到中国古代的“文本思想”(5),实际上是一种误读。因为,西方六七
十年代的文本观是建立在“文本”与“作品”的对立之上的,倘若没有这种对立,也就不可能发生“从作品到文本”的转变。中国文学传统中并不存在这样的对立,虽说中国也有“文”和“文章”之类的诸多概念,但是古汉语中,“文”并非是一个客观的对象,更非简单的文字所组成的任何东西。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中说:“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这里的文带有强烈的价值彩,与西方的text并不是一回事,不能简单归为一类(6)。尤其是汉语中,原本不存在一个与“文”相区别和对立的“作品”概念,这样的差别不仅造成翻译上和接受上的困难,也使我们难以理解西方文学理论中文本观念兴起的革命性意义。在西方的语境中,文本和作品作为语词的对立项,是必须相互参照才能理解的;而在中国的语境中,却常常难以理解这样的对立。
就在文本理论进入中国的同时,西方的文学理论则已经从最初的疾风暴雨般般的颠覆热情转向更为冷静的反省,法国的先锋批评家们取得思想斗争的胜利并且掌握话语权以后,也开始在一定程度上与传统握手,在文学批评话语中,“作品”这个概念也逐渐回归。1999年,在对热奈特的一篇名为《从文本到作品》的访谈中,他强调了文学研究新方法与传统审美批评的相互结合(7)。也就是说,当中国学术界开始把texte 作为一个文学概念加以接受的时候,西方文学批评界中所发生的却是传统的回潮。当然,理论风暴并不是风过无痕,巴尔特等理论家已经被奉为经典,他们的思想遗产在当代的学术地图中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但是,这个时代的错位在中国文学界所导致的结果是,一方面,我们对
那个时代的种种概念和思想有所了解,但是由于并未设身处地真正经历先锋理论思潮的强烈冲击,所以对这些概念的理解常常似是而非;另一方面也而难以深刻把握回流的传统,因为这个回归的传统已经打下先锋思想深深的印记。直到今天,中国对文本概念的理解大部分都是接受美学的理解模式,而对西方六七十年代的文本观念缺乏深入理解,即使在对西方六七十年代先锋批评的研究中,也仅仅把文本作为审美判断的客观的依据,而没有看到文本与作品的对立之处,因此也难以理解“从作品到文本”这一过程的真实意义。因此,对西方文学批评和理论在六七十年代“文本”概念的命运和历程进行梳理,对于我们深入理解和
反思六七十年代的西方理论,是非常必要的。
传统观念中的作品和文本
每一位文学作品的读者都曾经面对过同一部作品的不同的版本,相同的文字以不同的装帧和印刷方式呈现在他的面前。他会根据喜好或者经济的承受能力加以选择。然而,作为文学的研究者和批评者,说起文学问题,他就必须承认这些不同版本的书是完全相同的,它们是同一本书,他必须无视它们在外观上和在物质上的所有区别,印刷的纸张、字体的大小、装帧的图案,因为所有这些特征都不是文学的。书是有形的,而作品和文本是无形的。在实际的文学批评中,也很少会提到书,除非是作为作品或文本的替代。然而,倘若不能用视觉或触觉来确定一个作品或者文本,那么它们在什么地方,如何来确定它们呢?初看上去,这似乎不是一个文学问题,我们已经非常习惯于使用这两个概念,就像呼吸空气一般自然。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不可能通过书籍这样的印刷品来风过无痕
定义作品和文本,在今天这个后现代社会,作品和文本的存在形式有很多:计算机、互联网、数码等等。
在传统的观念中,相对来说,文本是一个与物质联系更紧密的概念。在《说文》中,文被定义为:“文,错画也。象交文。今字作文。”在拉丁语中,文本(texus)的原意是纺织物,是纺织行为(texere)的产品。所有与texte相关的词都与纤维的交织有关。无论中文还是印欧语系的词源都指出了,文与纺织物的相同之处是横竖交织的结果。这与语言本身的性质也有密切的关系,在索绪尔的语言学中,把纵横两种方向的交织称为组合关系(syntagmatique)和聚合关系(paradigmatique)(8)。在《小罗贝尔词典》中,对文本做出如下定义:“文本:构成写作和作品的词句。[1]”词典指出了文本所构成的是什么,但是没有指出是什么构成了文本。巴尔特在为大百科辞典所写的著名的词条中这样描述通常意义上的文本概念:
对于一般的意见来说,文本是什么?它是文学作品的表面现象;它是在作品中的词语交织形成的纺织物,它的组织是为了尽可能确定独一无二的稳定的意义。尽管这个概念是谦卑和部分性的(无论如何,它仅仅只是视觉的对象而已),文本还是参与了作品在精神世界取得的荣光,文本是作品的平庸但不可或缺的仆人。由于它构成了书写(文本,就是被写成的东西),也许因为,文字的形状虽然依然是线性的,但是它还是比口头语言和纯粹的编织(文本texte在词源学上的意义就是编织物tissu)有更多的意味。在作品中,它意味着
所写出来的东西的保证,它身上集中了保护者的功能:一方面,它是固定不变的,文字书写可以用
来纠正不准确的靠不住的记忆;另一方面,通过具体有形不容抹杀的文字的不容置疑的合法性,人们会认为作者在这里按自己的意愿表达了意思;文本是打败时间和遗忘的武器,口头语言是容易磨损的,很容易就改口、变化、自我否定,而文本则是战胜这一切的武器。因此,文本的概念从历史上就与一系列制度联系起来:法律、教会、文学、教育;文本是一个伦理道德的对象 (2)
在传统的观念中,文本总是在与作品和文学制度的关系中加以定义的,它的职责就保证作品的物质基础,也就是说维护作品的确定性,其存在总是被限定为“某某作品的文本”,文本没有独立性,最终必须走向作品,后者才是它的归宿。即使在强调“文本”重要性的接受美学那里,文学的最终价值依然是以“作品”的方式呈现的。
而作品,则是精神性的,还是在《小罗贝尔词典》中,作品被定义为“被符号或属于某项艺术的材料组织起来的整体,由创造者的精神使它成型;文学或艺术的产物。”与文本不同,一切艺术门类的产物都名之为作品,文学作品只代表其中的一部分。在文学领域,作品与
文本处于很特殊的关系之中。一方面,它们似乎是同一的,比如说,“《狂人日记》这个文本”与“《狂人日记》这个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是完全相同的,它们都由同样的文字构成;另一方面,它们又处于不同的层面,作品总是意味着文本的“彼岸”,意味着比文本更深邃的地方,如果说文本意味着书面上的文字,那么作品就意味着文字之上的意义和价值,当某一个书写的产物被称为“作品”的时候,也就意味它有某种超出文字本身的东西获得了承认,正是这种东西让人们把它称为“文学作品”。米凯尔·杜夫
莱纳(Mikel Dufrenne)从三个方面考察了“作品”概念。第一,有某种价值体系“来把古希腊的雅典娜神庙(Parthénon)与其它的废墟区分开。
[3]”在任何时代,这个体系与一切意识形态一样都被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作品之完成似乎总是遵循某种内在的必然性(……)作品,是某种自足的东西,它以一种确定无疑的方式出现在那里,让人们接受,而这都是为了观赏者的快乐。[4]”也就是说,文学作品是体现了价值的文本。第二,作品意味著作者,其尊严与价值息息相关。人们根据作品的价值来评价作者,反过来也是一样。例如朗松的文学批评,他这样评价著名的皮埃尔·高乃依的弟弟:“托马斯·高乃依的精神是柔软的,虽然优雅但还是不免平庸,他什么都能做,但是没有
任何超人之作[5]。”在朗松的眼中,弟弟得到这样的评价是因为他没有像他的兄弟一样创作出伟大的悲剧,而拉辛的悲剧是宝贵的,因为这些悲剧的创作“都源自其独特的天才,他在悲剧中倾注了一种新的精神,他从内部改变了它,在我们眼中,他成为一个戏剧体系的创造者。[6]”作者作为作品的源头,倾注其精神,而作品则表现了作者的激情、伦理观念和品味。这两者之间构成一个不可分解的同义反复的圆环:作者是伟大的,因为他的作品是伟大的;作品是伟大的,因为作者的精神是伟大的。虽然荣誉总是从对作品的评价开始,但是在因果关系上,作者与作品则保持着同一性,因为作品的源头是作者。因此,面对作品问题的时候,不在场的作者实际上总是以某种方式在场。即使在无法考证作者是谁的时候,也必须设想一个“无名氏”,因为作品需要一个“创作者”。第三:根据康德的美学,作品总是给予欣赏者无功利性的快感。一篇文字总是在它超出其文字本身意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