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三反”到底打什么反什么
“1970年2月至11月间,十个月里共挖出叛徒特务反革命分子184万名,逮捕28万名,杀了数以千计的人”——资深记者周海锋《尘封内幕》。
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在全国展开,军代表说对照中央(70)3号《打击现行反革命》的文件,我是重点打击对象,属“恶毒攻击”之列。大会上不止一次的点我的名,气氛异常恐怖。几乎所有的人又都不敢和我说话了,知交路迂也形同陌路,面如冰霜,转身扭头与我檫肩而过。我不断被拖出去批斗。良心发现
“······什么是世界,世界就是你生存的社会,你“恶毒攻击”这个世界还是什么世界,简直不是人过的。就是攻击社会主义社会不是人过的,何其毒也······”台正中,批判者手执讲稿声历腔正吐字如叽;台边的我,千夫所指,低头恭立;台下阵阵口号此起彼伏,声声骂我“罪该万死”。——为这莫须有的一句话已经折腾到第五个年头了,不是过来人,谁会相信,谁能体会阶级斗争的残酷无情。
我死死盯着脚下水泥地面上的一个巴掌大的“伤疤”,越看越像那个女人的脸:狭窄的前额,
圆圆胖胖的下巴。我的泪一滴滴落下,滴在她的“脸上”。我已不敢恨她怨她了,只想求她良心发现,说句良心话,留我一条活路。
此时,身陷囹圄的我,尚不知她早已一推六二五,否定了当年对我揭发举报,来个一向三不知。可以想象,不远数千里外调的左派是何等的尴尬失望。但是,对阶级斗争已走火入魔的左派大爷大娘们,为了证实阶级斗争的尖锐,无风还会捕风捉影掀起三尺浪,怎么舍得放过我。他们警告我说:没有证据一样定你的案,别以为烧档案材料没你的事了,这笔账也要算。
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要脸?1966年底给我平反,他们传达党委指示,给了我明确答复:“这个世界还叫什么世界,简直不是人过的”,这句话是写在夫妻通信中的话,即使证据确凿,也只是认识问题不是政治问题,何况证据不足。是他们当场动手烧掉了这份材料。当时我的平反公告还没出来,我是应他们招唤,以戴罪之身走进政治处的,怎么能红口白牙造舆论,给我强加上烧档案的罪名。
伪造我夫妻信件的人不认帐了。只能寄希望于逼供信,要我的口供,以造出一个“反革命”来。但是,我是共青团员,曾先后担任团支部组织委员、宣传委员,从我几十万字的日
记中挑不出一丝一毫对时政的任何微词,从我200多封夫妻友人来往信件中,不到任何对时政不满的言论,我工作努力、热心助人口碑不错,就凭伪造的、我给丈夫的信中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可以“压出”一个反革命来,实在是太难了。
军代表工宣队发话:不承认就不停地“斗”。于是:组里斗、室里斗、院里斗。我工作的机关的批斗还没结束,丈夫工作的科室排队等着斗我。如果他们不是打着的革命旗号,我真想和他拼了——我死你们也别想活。
永恒的运动积极分子们无所不用其极,的“对反革命分子和犯错误的人,必须注意政策,打击面要小,教育面要宽,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逼供信”的指示,形同虚设。一次次的面对粗俗、野蛮、辱骂;一次次的身临刻薄人、戏耍人、侮辱人的斗争会,花样翻新的折磨超出了我能承受的极限,终于身心崩溃,一次次晕倒。
丈夫一次次背我回家,俯在我身上痛哭。他劝我:认了吧,再挣抗下去我们全家都活不成了,难道你看不出,他们是想逼你死啊!为了能活下去,为了我们一双儿女,我咬牙认了那封信里的那句话。我承认我“反党反社会主义”、我“攻击社会主义”、我“罪该万死”,令所有的人松了一口气——历经数年为这一句话折腾,捧场的人也厌烦了,说可以交代过去了,
同情我的人叹我能过“关”了。但是,居心叵测的人并不满足,令我必须交代出信的来龙去脉,挖出思想根源。那句孤零零的一句话本没有上下文,我编不出来龙去脉,又从何处能寻到思想根源,批斗会又陷入僵局。
“你母亲死于三年困难时期,是怎么死的,想想看你当时······”那个长的人模人样的政工干事温和地启发我。像一股电流袭来,这声音入双耳穿心而过传到脚心,我不由一阵痉挛,心想,这不是在诱供吗?
“我母亲是1962年秋因病去世的,我家世代是城市户口,吃商品粮。河南“信阳事件”饿死人发生在1959年冬至1960年春,饿死的多是乡下农民,你们可以去核查。”我急切地申辩,想解释清楚一些,没想弄巧成拙,吐出“信阳事件”这个犯忌的词言。
“不许反革命分子···放毒!”
“不许···继续攻击社会主义!”
一阵狂轰乱炸,一个高大的女左派站起来,一巴掌死摁我的头,我踉跄欲倒,眼冒金花,脑子一片空白,头皮发麻。我知道我犯了大忌,眼前浮现出因汇报思想谈及饿死人而被斗
自杀的同乡少年小伙伴蒋**,记起他叮咛过我的话: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及“信阳事件”。
我后悔极了,也紧张到极点。真该死,我应顺着政工干部的启示,把母亲去世原因按他们臆想的原因说出来,不就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根源了吗?我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指出秃子头上的虱子样,抖搂出当局惟恐遮盖不严、动辄以“攻击”罪论处、令民众三缄其口、不准言“饿”的伤疤。
一阵恐惧袭来,我视线模糊思维支离破碎连不成串,眼前的人都突然变得有两张相似的面孔,我想说我不行了,却吐不出一个字。我想逃,我像是飞离了地球,又分明记得只有两条路可逃,一条是死,一条是疯,我没有疯我不会疯,难道我是死了吗,我听不清人们说些什么,继而便什么也不知到了。
第二天勒令上门,我必须到会继续接受批判。我看到人们一堆堆窃窃私语,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规划室陆工程师自杀了。吊死在江边小山上的凉亭里,模样惨不忍睹。
我第一时间想起1966年夏天劳改时,院长带着我们一起修的那条通往小山凉亭的石子路,如果不修路,陆工的步履会受阻,如果没有路,他脚下的杂草瓦砾也许会延迟他走向
死神的时间,羁绊他迈向黄泉的脚步······他瘦瘦的身影,雅儒白净的面庞,浮现在我的眼前,听说他被列入“另册”仅仅因为与海外文化名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
一个左派绘声绘地描述着他的所见,我不忍听下去,痛惜地自言自语“怎么没有看管好呢?”他瞪我一眼说:“他要自绝于人民,怎么能怪别人。”众人异口同声:死了活该,罪该万死。——我想起就在几天前,据说是走众路线要革命众讨论对反革命的判决,我听见每念到一个人名,大家都是异口同声地喊:杀!叹多少专制罪恶得以假“众”之名行之,极权淫威震慑下,人人自危、噤若寒蝉、自顾不暇,只能隐匿良知,变得麻木自私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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