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与情怀
——读散文集《泥土哪去了》
作者:陈舒劼 《光明日报》( 2015年06月15日 13版)
“泥土哪去了”五个字,加上作者信息和图书分类信息共七个方块,组成了一个严整的问号,烙在封面的中心位置。这样的亮相方式让人屏息凝神。作为书名,“泥土哪去了”也是理解这部散文集的钥匙:它象征着对社会进程的深刻变革的捕捉、对日常生活的症候式追问、对历史沧海桑田的感叹,但更是思想与情怀的自然流露。文无定法,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这是南帆散文向往的美学境界,也奠定了南帆散文在当代散文随笔写作中难以被复现的个性。
一
没有独到的想法,就没有提笔的必要。南帆的创作理念在《泥土哪去了》再次得到了鲜明的印证。所谓“想法”,显然不是摘引常人难见的资料或复述伟大思想家的观点,它指向了生活的发现。“发现了什么”是南帆许多散文诞生的缘起,内容是问题的子嗣。
《泥土哪去了》集中了南帆对当代社会深刻变革的捕捉、解剖、阐释与再追问,展示了散文写作可能拥有的思想密度。现代科技正将人的生活从自然中连根拔起并且塞入机器的逻辑(《泥土哪去了》);机器文明持续改装人类的日常经验、重置人类的情感甚至欲望(《机器之瘾》);效率的提高奇异地与事情的增长形成了正比(《快!》);科学的发
展不断进逼人类的伦理底线(《科学让我恐惧什么》);会议如水银泻地般地浸透社会空间后引起了许多近乎荒诞的感受(《相聚会议室》)。这些散文犀利地指出,农耕时代的美学话语开始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与此同时,许多新的词汇在迅速地产生、流行、繁殖,以见证这个时代的迁流不居。很少人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泥土哪去了”所代表的疑问不仅指向传统美学的尴尬,更指向了这种美学感觉变迁背后人的主体性的动摇。泥土被驱逐出生活、机器规定感觉和需要、节奏快到不能自已、工具理性在不知不觉中禁锢了人性——“人”到哪里去了?我们正以怎样的姿态陷入技术与消费合力挖掘的陷阱?我们为何对此无动于衷甚至兴高采烈?一连串的疑问屹立在散文的背面,催促着思考不断向表象背面的纵深掘进。
二
许多批评家注意到了南帆散文富有个性的智性表述;这些批评家同时认为,南帆愿意且擅长于克制自己的情感抒发,冷峻的智性挤压了抒情的空间。后一种认知受到了一套散文美学知识谱系的支撑,它更多地强调了周作人、朱自清、杨朔等人的抒情习惯。然而,散文集《泥土哪去了》以其叙事实践质疑了这套知识谱系的合法性。我们不得不将自己的思考引向深入:谁规定了智性与抒情的对峙?怀疑难道就不是抒情?追问难道就不包含抒情?
问题不在于什么是抒情或抒情的意义,而在于抒情的境界与情怀。在这部散文集中的历史主题叙事上,述史的襟怀赋予历史重述以新的意义重量。性格棱角分明的沈葆桢为何能获得其所处时代和后世的双重认可?仕途坦荡的沈葆桢为何总是无法抑制辞官回乡的愿望?革命的大信仰与夫妻的小私情在林觉民身上发生过怎样的撕扯?历史遗留的伤口究竟隐伏了多大的情感能量?什么才是林旭、林纾、林长民等身处大转折时代的人进入历史的必要条件?克罗齐曾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当然,它并不意味着随意解读历史的合理性,而是将重担压在了历史解读的意义之上。面对福州历史上的先贤,上述问题的发现、解释与想象,恰恰构成了两个大转折时代的对话,这是一种隐蔽而宏阔的抒情。伴随着许多生动细节的不断展开、演绎、揣摩、体验,沈葆桢、林觉民、林旭、林纾等人的历史行为跨越了时间的藩篱,在一百多年之后仍在不断引发新的思索。当视角转向叙述父母和自己的往事时,历史变迁的稳重和率性、历史与个人之间复杂而诡谲的关系被反复探寻,则展示出逸出了“革命”式的大词条控制的、更为生动鲜活的,然而也是更为尖锐和沉重的历史。生活的发现
三
大情怀远比小规则重要。散文的文体、边界、特征,诸如此类的问题讨论期望一劳永逸地将散文的本质固定下来,或者至少做到与其他文体的泾渭分明。然而,从1994年《文学评论》上的《文类与散文》开始到2014年《光明日报》上的《文无定法:范式与枷锁》,南帆多次表达他对于界定散文的态度:散文没有严格的文体规范,也不需要。美文、杂文、随笔、小品,各种细致的分类不能说明和保证散文本身的品质,同样,叙事、议论、想象、考证、抒情、质疑也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就是证明散文自由特性的极为精当的例子。
《泥土哪去了》这部散文集呈现出了散文写作在形象与抽象、绚烂与平淡、精致与自然之间所取得的平衡,这种境界显然源自思想和情怀的交融。因此,如果非要给散文写作打几个界桩,那么散文的边界不在于某种程式或特征,而在于思想或情怀的境界,在于对生命宽度的体验和意义深度的理解。针砭时弊、激浊扬清是一种情怀,思索和感悟也是一种情怀。无论散文笔法是九天翱翔还是潜渊将跃,对于有追求的散文而言,思想与情怀终是驭龙之珠。
(作者为福建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