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体诗的⾃赎闻⼀多评《春江花⽉夜》
宫体诗就是宫廷的,或以宫廷为中⼼的艳情诗,它是个有历史性的名词,所以严格地讲,宫体诗⼜当指以梁简⽂帝为太⼦时的东宫,及陈后主、隋炀帝、唐太宗等⼏个宫廷为中⼼的艳情诗。我们该记得从梁简⽂帝当太⼦到唐太宗宴驾中间⼀段时期,正是谢脁已死、陈⼦昂未⽣之间⼀段时期。这其间没有出过⼀个第⼀流的诗⼈。那是⼀个以声律的发明与批评的勃兴为⼈所推重,但论到诗的本⾝,则为⼈所诟病的时期。没有第⼀流诗⼈,甚⾄没有任何诗⼈,不是⼀桩罪过。那只是⼀个消极的缺憾。但这时期却犯了⼀桩积极的罪。它不是⼀个空⽩,⽽是⼀个污点,就因为他们製造了些有如下⾯这样的宫体诗:
长筵⼴未同,上客娇难逼。还杯了不顾,回⾝正颜⾊。(⾼爽《咏酌酒⼈》)
众中俱不笑,座上莫相撩。(邓鉴《奉和夜听妓声》)。
这⾥所反映的上客们的态度,便代表他们那整个宫廷内外的⽓氛。
⼈⼈眼⾓⾥是:
上客徒留⽬,不见正横陈。(鲍泉《敬酬刘长史咏名⼠悦倾城》)
⼈⼈⼼中怀着⿁胎:
春风别有意,密处也寻⾹。(李义府《堂词》)
对姬妾娼妓如此,对⾃⼰的结髮妻亦然(刘孝威《鄀县寓见⼈织率尔赠妇》便是⼀例)。于是发妻也就成了倡家。徐悱写得出《对房前桃树咏佳期赠内》那样⼀⾸诗,他的夫⼈刘令娴为什麽不可以写⼀⾸《光宅寺》来赛过他?索性⼤家都揭开了:
知君亦荡⼦,贱妾⾃倡家。(吴均《⿎瑟曲有所思》)
因为也许她明⽩她⾃⼰的秘诀是什么。
⾃知⼼所爱,出⼊仕秦宫。谁⾔连屈尹,更是莫遨通?(简⽂帝《艳歌篇》⼗⼋韵)
简⽂帝对此并不诧异,说不定这对他,正是件称⼼的消息。堕落是没有⽌境的。从⼀种变态到另⼀种变态往往是个极短的距离,所以现在像简⽂帝《娈童》、吴均《咏少年》、刘孝绰《咏⼩⼉採莲》、刘遵《繁华应令》,以及陆厥《中⼭王孺⼦妾歌》⼀类作品,也不⾜令⼈惊奇了。变态的⼜⼀型类是以物代⼈为求满⾜的对象。于是绣领,袙腹,履,枕,席,卧具……全有了⽣命,⽽成为被玷污者。推⽽⼴之,以⾄灯烛,⽟阶,梁尘,也莫不踊跃地助他们集中意念到那个荒唐的焦点,不⽤说,有机⽣物如花草莺蝶等更都是可⼈的同情者。
罗荐已掰鸳鸯被,绮⾐複有葡萄带。残红艳粉映帘中,戏蝶流莺聚窗外。(上官仪《⼋咏应制》)
看看以上的情形,我们真要疑⼼,那是作诗,还是在⼀种伪装下的⽆耻中求满⾜。在那种情形之下,你怎能希望有好诗!所以常常是那套褪⾊的陈词滥调,诗的本⾝并不能⽐题⽬给⼈以更深的印象。实在有时他们真不像是在作诗,⽽只是制题。这都是惨淡经营的结果《咏⼈聘妾仍逐琴⼼》(伏知道),《为寒床妇赠夫》(王胄)。特别是后⼀例,尽有“闺情”、“秋思”、“寄远”⼀类的题⾯可⽤,然⽽作者偏要标出这样五个字来,不知是何居⼼。如果初期作者常⽤的“古意”、“拟古”⼀类暧昧的题⾯,是⼀种遮羞的⼿法,那么现在这些⼈是根本没有羞耻了!这由意识到⽂词,由⽂词到标题,逐步的鲜明化,是否可算作⼀种⽂字的裎裸狂,我不知道,反正赞叹事实的“诗”变成了标明事类的“题”之附庸,这趋势去《游仙窟》⼀流作品,以记事⽂为主,以诗副之的形式,已很近了。形式很近,内容⼜何尝远?《游仙窟》正是宫体诗必然的下场。
我还得补充⼀下宫体诗在它那中途丢掉的⼀个⾃新的机会。这专以在昏淫的沉迷中作践⽂字为务的宫体诗,本是衰⽼的、贫⾎的南朝宫廷⽣活的产物,只有北⽅那些新兴民族的热与⼒才能拯救它。因此我们不能不庆幸庾信等之⼊周与被留,因为只有这样,宫体诗才能更稳固地移植在北⽅,⽽得到它所需要的营养。果然被留后的庾信的《乌夜啼》、《春别诗》等篇,⽐从前在⽼家作的同类作品,⽓⾊强多了。移殖后的第⼆三代本应不成问题。谁知那些北⼈⾻⼦⾥和南⼈⼀样,也是脆弱的,禁不起南⽅那美丽的毒素的引诱,他们马上⼜屈服了。除薛道衡《昔昔盐》、《⼈⽇思归》,隋炀帝《春江花⽉夜》三两⾸诗外,他们没有表现过⼀点抵抗⼒。炀帝晚年可算热忱的效忠于南⽅⽂化了。⽂艺的唐
太宗,出⼈意料之外,⽐炀帝还要热忱。于是庾信的北渡完全⽩费了。宫体诗在唐初,依然是简⽂帝时那没筋⾻、没⼼肝的宫体诗。不同的只是现在词藻来得更细致,声调更流利,整个的外表显得更乖巧,更酥软罢了。说唐初宫体诗的内容和简⽂帝时完全⼀样,也不对。因为除了搬出那僵⼫“横陈”⼆字外,他们在诗⾥也并没有讲出什么。这⼜教⼈疑⼼这辈⼦⼈已失去了积极犯罪的⼼情。恐怕只是词藻和声调的试验给他们羁縻着⼀点作这种诗的兴趣(词藻声调与宫体有着先天与历史的联系)。宫体诗在当时可说是⼀种不⾃主的、虚伪的存在。原来从虞世南到上官仪是连堕落的诚意都没有了。此真所谓“萎靡不振”!
但是堕落毕竟到了尽头,转机也来了。
在窒息的阴霾中,四⾯是细弱的⾍吟,虚空⽽疲倦,忽然⼀声霹雳,接着的是狂风暴⾬!⾍吟听不见了,这样便是卢照邻《长安古意》的出现。这⾸诗在当时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开了粗豪⽽圆润的嗓⼦,他这样开始:
长安⼤道连狭斜,青⽜⽩马七⾹车。⽟辇纵横过主第,⾦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弟子规泛爱众篇
清朝末年绕树,⼀娇鸟共啼花。……
这⽣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先已够教⼈们如⼤梦初醒⽽⼼花怒放了。然后如云的车骑,载着长安中各⾊⼈物panorama式的⼀幕幕出现,通过“五剧三条”的“弱柳青槐”来“共宿娼家桃李蹊”。诚然这不是⼀场美丽的热闹。但这颠狂中有战慄,堕落中有灵性:
得成⽐⽬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起以前那光是病态的⽆耻:
相看⽓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肯前!(简⽂帝《乌栖曲》)
如今这是什么⽓魄!对于时⼈那虚弱的感情,这真有起死回⽣的⼒量。最后,闻一多的故事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碧海须臾改。昔时⾦阶⽩⽟堂,即今唯见青松在!
似有“劝百讽⼀”之嫌。对了,讽刺,宫体诗中讲讽刺,多么⽣疏的⼀个消息!我⼏乎要问《长安古意》究竟能否算宫体诗。从前我们所知道的宫体诗,⾃萧⽒君⾂以下都是作者⾃⾝下流意识的⼝供,那些作者只在诗⾥,这回卢照邻却是在诗⾥,⼜在诗外,因此他能让⼈⼈以⼀个清醒的旁观的⾃我,来给另⼀⾃我⼀声警告。这两种态度相差多远!
寂寂寥寥杨⼦居,年年岁岁⼀牀书。独有南⼭桂花发,飞来飞去袭⼈裾。
这篇末四句有点突兀,在诗的结构上既嫌蛇⾜,⽽且这样说话,也不免暴露了⾃⼰态度的褊狭,因⽽在本篇⾥似乎有些反作⽤之嫌。可是对于⼈性的清醒⽅⾯,这四句究不失为⼀个保障与安慰。⼀点点艺术的失败,并不妨碍《长安古意》在思想上的成功。他是宫体诗中⼀个破天荒的⼤转变。⼀⼿挽住衰⽼了的颓废,教给他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指给他欲望的幻灭。这诗中善与恶都是积极的,所以⼆者似相反⽽相成。我敢说《长安古意》的恶的⽅⾯⽐善的⽅⾯还有⽤。不要问卢照邻如何成功,只看庾信是如何失败的。欲望本⾝不是什么坏东西。如果它⾛⼊了歧途,只有疏导⼀法可以挽救,壅塞是⽆效的。庾信对于宫体诗的态度,是⼀味地矫正,他仿佛是要以⾮宫体代宫体。反之,卢照邻只要以更有⼒的宫体诗救宫体诗,他所争的是有⼒没有⼒,不是宫体不宫体。甚⾄你说他的⽅法是以毒攻毒也⾏,反正他是胜利了。有效的⽅法不就是对的⽅法吗?
⽭盾就是⼈性,诗⼈作诗本不必对⾃⼰的⾏为负责。原来《长安古意》的“年年岁岁⼀床书”,只是⼀句诗⽽已,即令作诗时事实如此,⼤概不久以后,情形就完全变了,骆宾王的《艳情代郭⽒答卢照邻》便是铁证。故事是这样的:照邻在蜀中有⼀个郭⽒,正当她有孕时,照邻因事要回洛阳去,临⾏相约不久回来正式成婚。谁知他⼀去两年不返,⽽且在三川有了新⼈。这时她望他的⾳信既望不到,孩⼦也丢了。“悲鸣五⾥⽆⼈间,肠断三声谁为续!”除了骆宾王给寄⾸诗去替她申⼀回冤,这悲剧⼜能有什么更适合的收场呢?⼀个⽣成哀艳的传奇故事,可惜骆宾王没赶上蒋防、李公佐的时代。我的意思是:故事最适宜于⼩说,⽽作者⼿头却只有⼀个诗的形式可供采⽤。这试验也未尝不可作,然
⽽他偏偏⼜忘记了《孔雀东南飞》的典型。凭⼀枝作判词的笔锋(这是他的当⾏),他只草就了⼀封韵语的书札⽽已。然⽽是试验,就值得钦佩。骆宾王的失败,不⽐李百药的成功有价值吗?他⾄少也替《秦妇吟》垫过路。
这以“⼀抔之⼟未乾,六尺之孤何托”,教历史上第⼀位英威的⼥性破胆的⽂⼠,天⽣⼀副侠⾻,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报仇,⾰命,帮痴⼼⼥⼦打负⼼汉,都是他⼲的。《代⼥道⼠王灵妃赠道⼠李荣》⾥没讲出具体的故事来,但我们猜得到⼀半,还不是卢、郭公案那⼀类的纠葛?李荣是个有才名道⼠。(见《旧唐书·儒学·罗道琮传》,卢照邻也有过诗给他)。故事还是发⽣在蜀中,李荣往长安去了,也是许久不回来,王灵妃急了,⼜该骆宾王给去信促驾了。不过这回的信却写得⽐较像⾸诗。其所以然,倒不在
梅花如雪柳如丝,年去年来不⾃持。初⾔别在寒偏在,何悟春来春更思。
⼀类响亮句⼦,⽽是那⼀⽓到底⽽⼜缠绵往复的旋律之中,有着欣欣向荣的情绪。《代⼥道⼠王灵妃赠道⼠李荣》的成功,仅次于《长安古意》。
和卢照邻⼀样,骆宾王的成功,有不少成分是仗着他那篇幅的。上⽂所举过的⼆⼈的作品,都是官休诗中的云冈造像,⽽宾王尤其好⼤成癖(这可以他那以赋为诗的《帝京篇》、《畴昔篇》为证)。从五⾔四句的《⾃君之出矣》,扩充到卢、骆⼆⼈洋洋洒洒的巨篇,这也是宫体诗的⼀个剧变。仅仅篇
幅⼤,没有什么。要紧的是背⾯有厚积的⼒量撑持着。这⼒量,前⼈谓之“⽓势”,其实就是感情。有真实感情,所以卢、骆的来到,能使⼈们⿇痹了百余年的⼼灵复活。有感情,所以卢、骆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预⾔的,“不废江河万古流”。
从来没有暴风⾬能够持久的。果然持久了,我们也吃不消,所以我们要它适可⽽⽌。因为,它究竟只是⼀个⼿段,打破郁闷烦躁的⼿段,也只是⼀个过程,达到⾬过天晴的过程。⼿段的作⽤是有时效的,过程的时间也不宜太长,所以在宫体诗的园地上,我们很侥幸地碰见了卢、骆,可也很愿意能早点离开他们,——为的是好和刘希夷会⾯。
古来容光⼈所羡,况复今⽇遥相见?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公⼦⾏》)
这不是什么⼗分华贵的修辞,在刘希夷也不算最⾼的造诣。但在宫体诗⾥,我们还没听见过这类的痴情话。我们也知道他的来源是《同声诗》和《闲情赋》。但我们要记得,这类越过齐梁,直向汉晋⼈借贷灵感,在将近百年以来的宫体诗⾥也很少⼈⼲
过呢!
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朝新!百年同谢西⼭⽇,千秋万古北邙尘。(《公⼦⾏》)
这连同它的前⾝——杨⽅《合欢诗》,也不过是常态的,健康的爱情中,极平凡、极⾃然的思念,谁知道在宫体诗中也成为了不得的稀世的珍宝。回返常态确乎是刘希夷的⼀个主要特质,孙翌编《正声集》时把刘希夷列在卷⾸,便已看出这⼀点来了。看他即便哀艳到如:
⾃怜妖艳姿,妆成独见时。愁⼼伴杨柳,春尽乱如丝。(《春⼥⾏》)
携笼长叹息,逶迤恋春⾊。看花若有情,倚树疑⽆⼒。薄暮思悠悠,使君南陌头。相逢不相识,归去梦青楼。(《采桑》)
也从没有不归于正的时候。感情返到正常状态是宫体诗的⼜⼀重⼤阶段。唯其如此,所以烦躁与紧张都消失了,只剩下⼀⽚晶莹的宁静。就在此刻,恋⼈才变成诗⼈,憬悟到万象的和谐,与那⼀⽔⼀⽯⼀草⼀⽊的神秘的不可抵抗的美,⽽不禁受创似地哀叫出来:
可怜杨柳伤⼼树!可怜桃李断肠花!(《公⼦⾏》)
但正当他们叫着“伤⼼树”、“断肠花”时,他已从美的暂促性中认识了那⽞学家所谓的“永恒”——⼀个最缥缈,⼜最实在,令⼈惊喜,⼜令⼈震怖的存在。在它⾯前⼀切都变渺⼩了,暂忽了,⼀切都没有了。⾃然认识了那⽆上的智慧,就在那彻悟的⼀刹那间,恋⼈也就变成哲⼈了。
心是菩提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好颜⾊,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改,明年花开
复谁在!……古⼈⽆复洛城东,今⼈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不同。(《代悲⽩头翁》)
相传刘希夷吟到“今年花落……”⼆句时,吃⼀惊,吟到“年年岁岁……”⼆句,⼜吃⼀惊。后来诗被宋之问看到,硬要让给他,诗⼈不肯,就⽣⽣地被宋之问给⽤⼟囊压死了。于是诗谶就算验了。编故事的⼈的意思,⾃然是说,刘希夷泄漏了天机,论理该遭天谴。这是中国式的⽂艺批评,隽永⽽正确,我们在千载之下,不能,也不必改动它半点。不过我们可以⽤现代语替它诠释⼀遍,所谓泄漏天机者,便是悟到宇宙意识之谓。从蜣螂转丸式的宫体诗⼀跃⽽到庄严的宇宙意识,这可太远了,太惊⼈了!这时的刘希夷实已跨近了张若虚半步,⽽离绝顶不远了。
如果刘希夷是卢、骆的狂风暴⾬后宁静爽朗的黄昏,张若虚便是风⾬后更宁静更爽朗的⽉夜。《春江花⽉夜》本⽤不着介绍,但我们还是忍不住要谈谈。就宫体诗发展的观点看,这⾸诗尤有⼤谈的必要。
南京新街口 春江潮⽔连海平,海上明⽉共潮⽣。潋滟随波千万⾥,何处春江⽆⽉明!江流宛转绕芳甸,⽉照花林皆似霰,空⾥流霜不觉飞,汀上⽩沙看不见。
在这种诗⾯前,⼀切的赞叹是饶⾆,⼏乎是亵渎。它超过了⼀切的宫体诗有多少路程的距离,读者们⾃⼰也知道。我认为⽤得着⼀点诠明的倒是下⾯这⼏句:
……江畔何⼈初见⽉?江⽉何年初照⼈?⼈⽣代代⽆穷已,江⽉年年只相似。不知江⽉待何⼈,但见长江送流⽔!
更敻绝的宇宙意识!⼀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从前卢照邻指点出“昔时⾦阶⽩⽟堂,即今唯见青松在”时,或另⼀个初唐诗⼈——寒⼭⼦更尖酸地吟着“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
寒”时,那都是站在本体旁边凌视现实。那态度我以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带点狐假虎威的神⽓。在相反的⽅向,刘希夷⼜⼀味凝视着“以有涯随⽆涯”的徒劳,⽽徒劳地为它哀毁着,那⼜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只张若虚这态度不亢不卑,冲融和易才是最纯正的,“有限”与“⽆限”,“有情”与“⽆情”——诗⼈与“永恒”猝然相遇,⼀见如故,于是谈开了——“江畔何⼈初见⽉?江⽉何年初照⼈?……江⽉年年只相似,不知江⽉待何⼈?”对每⼀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也满⾜了。于是他⼜把⾃⼰的秘密倾吐给那缄默的对⽅:
⽩云⼀⽚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传承红因为他想到她了,那“妆镜台”边的“离⼈”。他分明听见她的叹喟: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华流照君!
他说⾃⼰很懊悔,这飘荡的⽣涯究竟到⼏时为⽌!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流春去欲尽,江潭落⽉复西斜!
他在怅惘中,忽然记起飘荡的许不只他⼀⼈,对此清景,⼤概旁⼈,也只得徒唤奈何罢?
斜⽉沉沉藏海雾,碣⽯潇湘⽆限路。不知乘⽉⼏⼈归,落⽉摇情满江树!
这⾥⼀番神秘⽽⼜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说卢照邻和他的配⾓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于那⼀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了那份最⿊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夜》这样⼀⾸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个顶峰陈⼦昂分⼯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从估计的。
卅年⼋⽉廿⼆⽇陈家营。
原载《当代评论》第⼗期
宫体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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