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边·亚美尼亚小辑
[亚美尼亚]斯捷潘·阿拉扎疆著董树丛译
豪尔赫坐在飞机上,沉浸在忧伤的思绪中。这时一个空走过来,停在他身旁。
“您是亚美尼亚人吗?”空问道,“证件上写得太不清楚了。您叫什么名字?”
豪尔赫沉默不语。
……名字?这么多名字,问的哪一个呢?最初是吉欧斯,然后是乔治,后来又叫过乔日,最后成了豪尔赫——
—这些都是他,此刻正从智利飞往亚美尼亚的格沃尔格·马尔季罗相。以前他从未思考过自己的名字问题。他在欧洲或在美国叫什么,难道不都一样吗?反正姓氏仍是原来的———马尔季罗相,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呢,就让他随国家而变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现在就是另外一码事儿了,他这会儿要去见母亲,总不能用姓氏来向母亲介绍自己吧!“那妈妈以前是怎么叫我的呢?”乔日—吉欧斯—豪尔赫陷入深
思,阴郁骤然袭上了他的心头。哎,还是没能回想起来。他闭上双眼,脸部抽搐。他想哭……但眼泪没有流出来,他只是在那儿抽着烟。
妈妈,妈妈,你以前是怎么叫我的?
这个问题四十年前就该想的,现在已经迟了,可能连妈妈都忘了。她甚至想象不到,儿子还活着,身在遥远的智利。她去年才从到埃里温造访的马克那里知道这些。豪尔赫今年四十五岁了,仪表堂堂,肩膀宽阔,还有点儿罗汉肚。妈妈把他留在希腊难民营的那年,他还是个眼睛化脓、小脸黝黑、神情黯淡的五岁幼童。
妈妈会认出四十年前丢失的儿子来吗?不知为何,他以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这个空令她茫然无措,她为什么要问他的名字?……成千上万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翻腾,耳朵里一阵轰鸣……飞机的上方悬挂着太阳,下方铺满了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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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重叠的金字塔状的云朵,仿佛有人先把羊毛疏松开,再一绺一绺地分挂空中。高度仪的指针在三千五百米的标记上颤抖着。整个机组都是亚美尼亚人,空也是亚美尼亚人……乔治,乔日,吉欧斯……机组都是亚美尼亚人……坐在飞机的靠窗处抽烟不大舒服。暖暖的呼吸夹杂着烟雾涌向潮湿的玻璃,碰壁后又折回到嘴唇上。至于这些云朵……太阳肯定不会穿透它们,这会儿地面上可能下着凄冷的雨。妈妈,为了寻回我失去的名字,我来了……
不,吉欧斯,乔治,乔日,豪尔赫——质量管理培训
—这些不单单是名字,更是他生命中的坐标。吉欧斯意味着他曾在希腊生活过,乔治表明他在美国逗留过,乔日是说他在法国和印度呆过,而豪尔赫伴随着在巴西、智利和乌拉圭度过的岁月:藏在这些名字背后的是那些他去过的国度。它们勾勒出漂泊者的轨迹,描绘出亚美尼亚流亡者的航图。你的航行将在哪里停泊,吉欧斯?或许,是在这架满载亚美尼亚归侨、正驶回祖国的苏式飞机上?豪尔赫不想回答自己的问题。他闭上了双眼。
思绪向过去奔涌着,偶尔在某个转瞬即逝的片段上停驻。耳边的嘈杂声却不断提醒,他正在飞往亚美尼亚看望母亲的飞机上。
当然,她收到他的电报了。妈妈……
豪尔赫从侧边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很旧了,但上面的妈妈还很年轻,十分年轻。以他现在的年龄,做照片上这个女人的父亲都合适,上面的她也就二十五岁。如今妈妈已经六十五岁了,会是什么模样呢?……他盯着照片注视良久,想象着为母亲的脸颊、眼角和额头画上一道道皱纹。母亲的面容在变化,但眼睛仍是原来的样子。它们不会被改变,永远都是二十五岁,永远悲伤地凝望着。豪尔赫甚至想象不出母亲还有别的眼神,他拭去了所有假想出来的皱纹。智利有位画家……豪尔赫想把照片交给他,对他说:这是我母亲,请把她改成六十岁的样子,或者重新画一张。天啊,脑袋里怎么会冒出这么奇怪的想法!
妈妈现在也可能把儿子想象成五岁的样子:黯淡的神情,黝黑的小脸,纤细的小腿……
再这样想下去,很快就会疯掉的……我们要怎样辨认出对方呢,五岁的男孩和六十五岁的妇人?
列宁小时候的故事给妈妈的礼物飞机要降落了,乘客纷纷把头倚向机窗。豪尔赫并没有摇晃身子。每个人身上都存有某种特质,使自己从小到大都能被别人认出来。比方说马克,不管在哪里遇到他,豪尔赫总会认出他。那究竟是什么把马克与别人区分开的呢?豪尔赫想抽烟,专心思考,但飞机降落过程中不允许抽烟。他明白了:是眼睛!每个人的目光和眼神都是独一无二的,人与人眼睛的颜可能一样,但眼神绝对不同。眼睛或目光的相似是世代相传的……天啊,他为什么被这些想法所左右,为什么如此百感交集?
豪尔赫最后看了一下母亲的肖像,仔细端详她的双眼。多么亲切,多么忧郁的眼睛呀……是的,他会四处寻这双眼睛——
—在所有遇到的脸庞上,在饭店,在街上……这样就能到母亲了!
叶甫琴妈妈站在饭店门口。她是一位身材矮小、亲切和蔼的老人,神因紧张而苍白。蓄着尖胡子的看门人要关门了,她急忙溜进去。她一小时之前刚收到电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从咨询处得知飞机已经到了。挤在饭店大厅密集的人里,她感到心慌意乱。这么多客人中哪个是她的儿子格沃尔格·马尔季罗相,她的格沃?如何才能到他?……叶甫琴妈妈靠在墙上,慈祥的脸上写满激动和不安。怎么办呢?问别人?问谁呢?谁会认识他呢?她是母亲,她应该认出儿子来呀!
叶甫琴妈妈站在一旁,激动地微笑着,浅绿的眼睛里流露出慈祥的目光和深不见底的母爱。有个人从身旁经过,她细细打量了一番,自言自语道:不,不是他,他没有唤起我任何感觉和回忆。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几乎要失去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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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这个走过去的,也不是他。那个用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讲话的,也不是他,格沃的头发是深的……
她离开墙壁向楼梯走去,好奇地打量着每一个经过的人。有个人脸太浅,有个人不像是归乡的游子,那个说话时指手画脚的人外表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亚美尼亚人,格沃的面孔是典型的亚美尼亚人的。
簇拥的人中只见叶甫琴妈妈眯缝着双眼,她神经高度紧张,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着认出儿子。过了一会儿,紧眯的双眼渐渐舒展开来,流露出失望的神情。转瞬间她又凝眸远视,目不转睛,当眼光撒在一个客人身上的时候,她的右脸颊开始不停地抽搐,心跳急剧加速。不,这个人太瘦了。格沃的父亲身强力壮,他应该和父亲一样魁梧。
大厅里一阵骚动,人们纷纷为一个搀扶着戴眼镜男人的客人让路,随后人又合拢在一起。但这当中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那双一动也不动、一眨也不眨的眼睛,好似有位画家早已把这个瞬间定格在画布上———拥挤的人和人上方那双炯炯有神的、透出母性热光的眼睛。此刻,这双眼中堆满了不安、忧虑和强忍住的眼泪。
道德的起源这双眼睛就这样盯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盯了好久好久……偶尔愁眉蹙额,叶甫琴妈妈马上用手抹去额头的皱纹,继续焦灼地盯着。这会儿,她那寻寻觅觅又聚精会神的好奇目光中又含着几丝烦躁,这种眼神甚至能把隐没在米粒中的沙子挑出来,能辨别出普通眼睛看不出来的东西。叶甫琴妈妈将自己全身的气力都凝结在这目光中,她的眼睛如磁极一般,随时将那些原本属于她、但又脱离了她的东西拉回身边。
与此同时,豪尔赫处在希望的幻觉中,对其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站在那儿,等着自己的行李运来,以便上楼回房间。他决定去街上……寻母亲……
“爬楼梯也可以,上三层根本不需要乘电
梯。”他转身向台阶走去。
叶甫琴妈妈的眼睛不断移动,流连地望着一张张过往的脸,她还没打量完所有的人。但她的双眼突然停下来,就像疲倦的游客停下脚步,精疲力竭、汗流浃背地僵在原地,被无法摆脱的梦魇束缚着,但又在刹那间感觉到,自己已经到达需要到达的地方了,自己已经在目的地停留了。
叶甫琴妈妈踮起脚尖,她应该好好看看这个黝黑的宽肩男人。过去四十年的所有经历,所有往事,关于儿子的一切,此刻都映照在她的眼中。是他!是他!是他!———她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要从胸口逃出来。回忆的碎片慢慢拼成一个统一的整体。是他!是他!是他!———母亲的本能使她用这双心灵的眼睛、记忆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是谁将她的眼睛锁定在这个人身上?是什么令她感到熟悉———是某种线条轮廓,某个难以捉摸的容貌特点,还是某样……
喊声从第一级台阶传来,人开始攒动,分成两列。只见一位穿黑衣服的妇人投入宽肩男人的怀抱。
“格沃,乖儿子!”
这是母亲的心在叫喊……
斯捷潘·叶卡耶维奇·阿拉扎疆(1924—),生于叙利亚阿勒颇,亚美尼亚作家。1942年在阿勒颇发表诗集《忧伤之花》。1946年被遣送回亚美尼亚。1951年从埃里温大学语文系毕业,此后在亚美尼亚开始出版小说作品。1952年出版中篇小说《沙漠里》,展示了二战中阿拉伯士兵的政治觉醒及其反抗英国殖民者的斗争,涉及这段历史的作品还有1956年出版的中篇小说《溃败》。1960年出版反映遣送题材的中篇小说《凤凰》。长篇小说《芦苇没有弯折》(1—2卷,
1966—1967)描写了亚美尼亚民族反抗土耳其
压迫的斗争。1970年获亚美尼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功勋文化工作者”荣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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