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霍松林\《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鉴赏
这篇散文小品,洋溢着诗情画意,像一首优美的诗,长期以来,家弦户诵,脍炙人口。明代大画家仇英还把它转化为视觉形象,绘成图画,流传至今。
从题目看,这是一篇记事文。记事文,一般要包含六个要素:who(何人)、when(何时)、where(何地)、what(何事)、how(如何)、why(为何)。题目即回答了四个要素:什么人?作者与诸从弟。什么时候?春夜。什么地方?桃李园。干什么?宴饮。这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泄露了主题。一看题目就知道文章的基本内容,又怎能引人入胜呢?然而一读全文,就立刻被那强烈的艺术魅力所吸引,陶醉于美的享受。原因在于:作者结合剩下的两个要素,对已见于题目中的四个要素做了进一步的、独特的回答,从而展现了情景交融、景美情浓的艺术天地。
全文是以议论开头的:“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古文观止》的编者说这是“点‘夜’字”,即回答了“何时”。芬芳
这固然是对的;但不仅如此。更重要的,还在于回答了另一个要素:“为何”。白天满可以“宴”,为什么要“夜”宴呢?就因为“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所以要及时行乐,连夜间都不肯放过。及时行乐的思想在我们看来是消极的,但在封建社会的某些知识分子和达官贵人中却是普遍存在的。《古诗十九首》有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曹丕《与吴质书》有云:“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作者在行文上的巧妙之处,就表现在他不去说明自己为什么要“夜”宴,只说明“古人秉烛夜游”的原因,而自己“夜”宴的原因,已和盘托出,无烦词费。
“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这是万口传诵的名句。《古文观止》的编者说它“点‘春’字”,即与第一段“点‘夜’字”结合,照应题目,回答了“何时”。这当然不算错;但不仅如此。它用一个表示进层关系的连词“况”承接第一段,进一步回答了“为何”。“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因而应该“夜”宴;更何况这是春季的“夜”,“阳春”用她的“烟景”召唤我,“大块(天地)”把她的“文章”献给我,岂容辜负!因而更应该“夜”宴。其所以成为名句,就由于它的确佳妙。第一,只用几个字就体现了春景的特。春天的阳光,暖烘烘,红艳艳,多么惹人喜爱!“春”前着一“阳”字,就把春天形象化,使人身上感到一阵温暖,眼前呈现一片红艳。春天地气上升,花、柳、山、水,以及其他所有自然景物,都披绡戴縠,分外迷
人。那当然不是绡縠,而是弥漫于空气之中的袅袅轻烟。“景”前着一“烟”字,就展现了这独特的画面。此后,“阳春烟景”,就和作者在《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诗中所创造的“烟花三月”一样,成为人们喜爱的语言,一经运用,立刻唤起对春天美景的无限联想。至于把天地间的森罗万象叫做“文章”,也能给人以文采炳焕、赏心悦目的感受。第二,这两个句子还把审美客体拟人化。那“阳春”是有情的,她用美丽的“烟景”召唤我;那“大块”也是有情的,她把绚烂的“文章”献给我。既然如此,作为审美主体的“我”又岂能无情!自然主客拥抱,融合无间了。
“会桃李之芳园”以下是全文的主体,兼包六个要素,而着重写“如何”。这一点很重要。试想,与诸从弟夜宴,如果是为了饯别,那就会出现“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白居易《琵琶行》)的场面,或“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的景象,未免大败人意。如今幸而并非如此。“会桃李之芳园”,不是为了饯别,而是为了“叙天伦之乐事”。这一句,既与第一段“为欢几何”里的“欢”字相照应,又赋予它以特定的具体内容。这不是别的什么“欢”,而是“叙天伦之乐事”的“欢”。看来,作者与从弟们分别很久了。作为封建社会里的“浮生”,难得享天伦之乐啊!如今,不但相会了,而且相会于流芳溢彩的桃李园中,阳春既召我以烟景,大块又假我以文章,此时此地,“叙天伦之乐
事”,真是百倍的欢乐!当然,“天伦之乐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叙”法。那么,作者和他的从弟们是什么样的人呢?南朝著名诗人谢灵运的族弟谢惠连工诗文,擅书画,作者便说“季(诸弟)俊秀,皆为惠连”。以谢惠连比他的几位从弟,不用说就以谢灵运自比了。“吾人咏歌,独惭康乐”,不过是自谦罢了。人物如此俊秀,谈吐自然不凡。接下去的“幽赏未已,高谈转清”,虽似双线并行,实则前宾后主。“赏”的对象,就是前面所写的“阳春烟景”“大块文章”和“桃李芳园”;“谈”的内容,主要是“天伦乐事”,但也可以包括“赏”的对象。“赏”的对象那么优美,所以“赏”是“幽赏”;“谈”的内容那么欢乐,所以“谈”是“高谈”。在这里,美景烘托乐事,幽赏助长高谈,从而把欢乐的激情推向高潮。
平面构成图“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两句,集中写“春夜宴桃李园”,这是那欢乐的浪潮激起的洪峰。“月”乃“春夜”之月,“花”乃“桃李”之花。兄弟相会,花月交辉,幽赏高谈,其乐无穷,于是继之以开筵饮宴。“飞羽觞”一句,实在写得好!《汉书•外戚传》引班倢伃赋云:“酌羽觞兮销忧。”颜师古注采用孟康的解释:“羽觞,爵也。作生爵形,有头,尾,羽翼。”爵,是酒器的名称;而在古代,“爵”字又与“雀”字相通。所谓“作生爵形”,就是其酒器的形状像活的雀儿,有头,有尾,有羽翼。正因为有羽翼,所以又称“爵”为“羽觞”。班倢伃独自借酒浇愁,“觞”虽有“羽”,却只能“酌”,不能“飞”。李白从“羽”字着想,生动地用了个“飞”字,就
把兄弟们痛饮狂欢的场景表现得淋漓尽致。
痛饮固然可以表现狂欢,但光痛饮,就不够“雅”。他们都是诗人,痛饮不足以尽兴,就要作诗。于是以“不有佳作,何伸雅怀”等句结束了全篇。《古文观止》的编者说“末数语,写一觞一咏之乐,与世俗浪游者迥别”,是相当中肯的。
开头以“浮生若梦”等句引出夜宴,在今天看来,思想境界当然不高,但在李白却有其社会原因。况且,开头一段,不过是为了引出下文;而其中的“欢”字,又为全文定下了基调。“况”字以下,写景如画,充满着春天的生机;叙事如见,洋溢着健康的欢乐。意境是崇高的,格调是明朗的。诵读全文,并不会滋生“浮生若梦”的消极情绪,却能于获得艺术享受的同时提高精神境界,热爱自然,热爱人生。
结尾的“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用的是石崇《金谷诗序》(《全晋文》卷三三)的典故。李白的这篇序,从体裁、题材上看,也与《金谷诗序》相似。而《金谷诗序》却说“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情调很悲凉。其他同类作品,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前面虽说“仰观天地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结尾却“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发出“悲夫”的慨叹。孙绰的《三月三日兰亭诗序》(《全
晋文》卷六一)也说“乐与时去,悲亦系之”,与王序如出一辙。陶渊明的《游斜川诗序》亦然:“悲日月之既往,悼吾年之不留”,调子是低沉的。直到初唐的游宴诗文,仍跳不出这种老套子。王勃的《滕王阁序》,不是也有“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的感慨吗?李白同样写游宴,却完全摆脱了“既喜而复悲”的陈套,给人以乐观情绪的感染。与古人的同类作品相比,本篇确是别开生面,“自是锦心绣口之文”。
(选自《古文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年版)蒙被综合症
■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与王羲之《兰亭集序》品析
蜗居台词 抒情成分较多的“序”,多半是为诗歌唱和的集子而作。例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等。这种“序”的抒情,也都离不开议论和叙事。例如《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
零点乐队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显然,这篇短文是桃花丛中欢宴的记实。饮酒赋诗,自古为文人一大乐事,加之春风和煦,百芳争艳,怎不引发诗性大作。故秉烛于桃花丛中,欢宴之余为从弟与其诗集 作“序”。这篇“序”,抒情、叙事、议论融为一炉,而人生短暂、需及时行乐的情怀是全篇的主干。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开头慨叹天地万物,如匆匆过客,虽慨叹,但不悲观,在他看来,既然“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那么,只要“人生得意”,学古人“秉烛夜游” 纵情欢乐,便无所遗憾。文题中一“夜”字通贯全文, “及时行乐”连夜也不肯放过,今天看来不免产生人生消极之嫌,但作者似仙人之语,胸襟如此旷达,可为一叹。“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这里用“春”照应题目,在这“春夜”之际,“阳春”用她的“烟景”召唤我,“大块”(天地)把他的“文章”献给我,这是何等的快慰与陶醉。所以,此句同他的“烟花三月”一样成为千古名句,为后人吟诵不已。作者借“烟景”,“序天伦之乐事”,“幽赏”助长“高谈”,快乐无比。“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这是春宴的最高潮。一个“飞”字,淋漓尽致地写出了兄弟们痛饮狂欢的欢乐场景。素有“斗酒诗百篇”的李白,酒后“雅”兴油然而生,于是,以“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收束全文,其乐观情怀与豁达大度的慷慨人生感染着读者。
再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这是一部游宴诗集,作者借题发挥,表明了他的生死观,并以此批判了当时士大夫阶层中崇尚虚无的思想倾向,因此,这篇“序”,带有明显的抒情彩。文章开篇通过描写广阔的自然风景,抒发了对人生无限感慨的情怀。如叙述盛会的宴集之地,以绚烂彩笔描绘了所会之地的自然风光、环境:“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山林,幽深静谧;溪流,清澈明朗;激湍,飞花溅玉。作者将山水竹树之胜,清流飞泉之声这些景物写得清明幽雅,而又生机盎然。写景是为了抒情,写胜地引出饮酒,于是,他们纷纷临流赋诗。虽无丝竹管弦之兴,然而可以畅叙幽情,各抒“怀抱”。我们仿佛看到了这些雅士间儒雅的风度和诗意的人生,这种美好的聚会自此以后成为千古美谈。其中“仰”“俯”二字和“信可乐也”一语,说明这种“乐”是对兰亭美景的陶醉,是来自于兰亭集会的畅快。这就自然而然地写出良辰美景之乐,预示了下文将在写景畅叙的基础上抒发“幽情”。
“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承上启下,引发作者的感慨,衔接自然。接着列举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精美图片风景“静”者,谈玄悟道:“悟言一室之内”, “躁”者,归隐山林,“放浪形骸之外”。尽管性格不同,好恶各异,但是“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大多数人会陶醉于一时的快乐,追求暂时的满足。这是因为王羲之所处的东晋时代是政治极为严酷、社会极剧动荡的年代,
“天下名士,少有全者”,许多著名的文人都死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之中。所以天下名士,不得不把保全性命当成头等大事。然而,人在美好的时光中总会感到“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此中现象,道出了个中原由:不管生活方式有怎样的不同,人总是留念于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事物,崇尚有生之乐。随后笔锋一转,由生说到死。人的寿命的长短,要听凭造化,无论寿命的长短,其结果是殊途同归,“终期于尽”,人总是要死亡,任何有情的生命都无法抗拒时间的无情吞噬,“死”是如此强大而无法抗拒,个体的生命在它面前是如此的渺小而脆弱。于是作者水到渠成地提出了他的观点──“死生亦大矣”这个哲学命题。
接着,作者又宕开一笔,由读古人“兴感”之作时的体验,并用“若合一契”,说明古人也有感于死生之际;然后,再联系当前士大夫阶层中崇尚虚无的思想倾向,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力斥其非,这充分表现了王羲之抗拒人生虚幻的执著努力,然后把目光转向未来,逼出“后之视今,亦由今视昔”两句,以“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结束全文,大有余音绕梁之魅力,给读者留下无穷回味的余地。
总之,李白、王羲之的两篇序文,且都是诗序,皆出自大手笔,两篇序文,句句顺乎自然,情真意切。两文的共同特点都长于写景、叙事:一文“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一文则“
会桃花之芳园”;王文“贤毕至,少长咸集”,李文则“季俊秀,皆为惠连”;王文“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李文则“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两文语言都运用了较整齐的句子,都运用了铺陈夸张等手法;表达方式上都运用了描写、叙述、抒情、议论。但王文的描写更细腻,抒情也更具体,所占比例更大,且文笔清新洗练;李文用笔恣肆犷达。思想内容上,两文同样写到了文人雅士传杯喝酒、吟诗作乐;都抒发了人生短暂的感慨。但李文的感情基调基本上以一“乐”字贯之,强调及时行乐。而王文的感情则曲折多变,先由乐而叹,后由叹而悲,最后从悲中渐出,积极面对现实──既然“死生之大”,我们当取高雅的人生情致,正所谓“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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