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科技大学自主招生 “五好”夫子汪曾祺
——汪曾祺的时代与时代的汪曾祺
许久以来,我一直默默凝视着那一片土地。我说的是江浙。
江浙是明清以来文风最盛之地。几百年来,中国文化首出江浙,说它构筑了中华文化的半壁江山并不为过。有明一代当然是江苏居冠,“江左文章三大家”与“扬州学派”等就是明证,不过晚清以还,浙江就后来居上了。俞樾、章太炎、蔡元培、马一孚、李叔同、王国维、鲁迅、周作人、蒋梦麟、竺可桢、马寅初、马裕藻 、沈尹默、茅盾、郁达夫、徐志摩、丰子恺、俞平伯、夏衍、曹聚仁、冯雪峰、潘天寿、范文澜、张君劢、吴晗、艾青……这样一个明星体无疑代表了晚近以还最璀璨的文化颠峰;相形之下,王引之、钱基博、刘师
培、钱穆、钱玄同、刘半农、顾颉刚、瞿秋白、叶圣陶、朱自清、徐悲鸿、刘海粟、钱钟书、钱伟长、钱三强……这样一个体当然也足够绚目,不过和前者比来,总还是少了几分颜。
但是,所有这一切,并不妨碍我对近几十年来江苏这一茬文界人物的倾心,比如陆文夫、高晓声、叶至诚、艾煊和方之等。
当然,首先是汪曾祺。 1942
汪曾祺是一个永说不尽的话题。有人说他是中国文人中最后的士大夫。文人是一种角,士大夫是另一个行当,“文人”而“士大夫”,这就有意思了。想来,也许另一桂冠更属确然:“中国古典时代最后一位抒情诗人”。可我们知道,作为文人的汪老夫子是以小说名家的。中国是个散文帝国,但难尚称小说大国,小说底子本来就薄,能以小说“抒情”者确乎寥寥。汪算是一个。
汪曾祺是晚近中国极为罕见的一类人物,纯以小文章而成大作家,以短作品而成长青树,这等人物确是屈指可数。在晚近一流的文章高手中,善写短文者实不乏其人,但专写
短文的则不多。鲁迅、周作人、郁达夫、沈从文、张爱玲、林语堂、钱钟书、梁实秋、孙犁、张中行、柯灵、郭风甚至董桥等人的短文章就写得极具风采,璀璨非凡。以鲁迅而论,其创作文章短则百十字,长则万余言,再长的文章恐就不多,但他却翻译了几部颇长的作品;周作人亦如此;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中诸文都很短,但他毕竟有部《围城》,更有《谈艺录》《管锥编》等宏丰之著。其他诸人也都有长篇作品行世。惟他没有。翻读《汪曾祺全集》,文章再长不过二万来字。
和这个时代相比,汪先生实在是个有个性的人,更是个有才情的人。昔人有云:有真性情者可爱,有真才学者可敬。可爱与可敬,汪都有了,占全了。
看吧!这个“五好老人”:好吃,好玩,好胜,好友,好文章。
他的“好吃”是不消说的,当年在西南联大就把饭馆茶馆“泡”得差不多了,还吃到了沈从文家里。除了好吃茶,他还好吃烟吃酒吃美食,不信,你看《烟赋》《寻常茶话》《故乡的元宵》,特别是《故乡的食物》。对文人来说,烟和酒从来都是好东西,李白“斗酒诗百篇”自不用说,鲁迅迷抽烟而有好文章,周作人学了抽烟许多年,终不上瘾,对兄长只有崇拜叹止的份儿。汪曾祺的贪杯很有些名气,不过,这位酒仙并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竟然就
栽在这酒杯上。
他还“好玩”。早年的他,连“泡茶馆”“跑警报”都被他玩了起来,真是一把会“玩”会过日子的好手。他的老师朱自清因治学谨严,对他们要求很严,使得他无暇多玩,他就“很不喜欢”。其实,彼时西南联大实在是所好学校,其外文水平与中央大学并为双雄,内中颇有一批学贯中西的大手笔,如闻一多、钱钟书、冯友兰,文章极好,外语亦佳。汪的不少同学也把几门外语学得比用筷子吃饭还纯熟,可他因为贪玩,把英文念得一塌糊涂,去了爱荷华就只能当哑巴,后来才《悔不当初》。有次他去湖南,游山玩水,还不忘文章,居然又有了《岳阳楼记》《桃花源记》。
这样,他的“好胜”也就出来了。《故乡的食物》是周作人的名作,《岳阳楼记》是范仲淹的力作,而《桃花源记》则是陶渊明的家底了。可是,他居然写了全然同名的文章。李陀提醒道:“这可是名家名作啊!您也写?”他大不以为然,眉毛一竖,两眼一瞪:“写就写了,又怎样!”他老夫子不怕犯冲,居然都吭哧吭哧写了,可谓老当益壮心雄万夫,大有舍我其谁之气。刷刷刷,文章就出来了,确有倚马可待之才。都是好文章。当然是好文章!以他的才气,不是好文章他不屑于写;以的他脾气,不是好文章,他不屑于拿来示众。可
是,文章之道非常道,好文章和好文章还是不同。周老夫子是京派的大宗师,文章之道非比寻常,和这位老夫子比起来,他这最后的京派后生大概还只算个“小夫子”。大宗师是可超不可越的,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汪的《故乡的食物》自然还是被比下去了。至于《岳阳楼记》和《桃花源记》,那也不消说。范仲淹是最士大夫的朝代中大大的士大夫,而汪老夫子毕竟是一个“后士大夫时代”的仅存硕果,当然也就不好比了。或者说,范的士大夫气,是有整个大时代和大社会的背景来垫底的,他本人就是史上有数的文武双全的几位人物之一,而汪的大夫气不过是已经非士大夫化的社会(至少是士大夫气已渐衰竭的社会)中的仅存硕果而已,其高度当然不能和前者比。至于《桃花源记》的作者,是魏晋风骨中的中坚,其格局和气象也是后人所没法比的。韩愈老夫子并不是个特别谦虚的人,但他一生低首陶渊明,承认:“魏晋无文,惟《桃花源记》而已。”这话端的了得!本来嘛,魏晋文章就是中古文章的上品,而陶氏文章又是魏晋文章中的上品。“上品中的上品”,那没什么得说的。可汪老夫子不以为然。
我以为,汪老夫子这次犯冲并不是太上算。好在他不在乎,谁让他那样的好胜呢!又据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某天晚上,已然走红的汪曾祺和正在走红的高晓声,两个江苏人,在一起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梅煮酒论英雄,结论是天下英雄惟吾与兄二人,其余竖子不过
尔尔。好在彼时二人对饮于密室,隔墙无耳,外人并不知晓,要不还真会闹出点什么事儿来。
“好胜”的背后,是他对自己的一身本事颇有自信。话说在八十年代他忽地成了个以小说名家的“新秀”。外界被这“新秀”的小说唬住了:想不到文章还能这么写!不承想,该“小说新秀”的散文也写得贼好。外界又一片惊艳。可是老夫子并不买帐,他当了人的面,自诩:“书法绘画,数一数二;散文小说,数三数四。”外人最宝贝的小说,在他眼中居然成了“老四”,怎不教人气煞。但平心说来,老夫子的书画实在没得说,真要说,也就一个字:好!
有次看他手迹,那字疏密有致,萧然自在,颇得宋人情趣。——在我看来,有宋一代的文人书画是书画史上的胜品。都说一时代有一时代之人物,一代人有一代人之文章。今人写古字,着实不易;要写出那古雅之气,尤属难得,没有几分造化是不行的。面对了老夫子这字,实在不能说不好。水癞
老夫子和“难得糊涂”的郑板桥是半个同乡,但他并不“糊涂”,他对自己当然很有几分认识和自得。每次作家团出外被邀请题词题字时,众家颇为上心,可笔墨纸砚一上阵,人们就
败下阵来,只好公推汪曾祺上前去,因为只有他的毛笔字好。老夫子当仁不让,挽袖上前,挥毫而作,一气呵成。众家羡煞。
——不过话又说回来,汪老夫子的好胜还是有分寸的。特别是八十年代末一大批优秀的中青年作家涌出来之后,老夫子也乐得承认:“现在的文学当然比民国时候要繁荣。希望当然在年轻人身上。难道希望不在他们身上,而在六七十岁的人身上?!”汪老夫子俨然是个伯乐了,饶谙相马之术,他相中的千里马,除了贾平凹、阿城,还有铁凝、张炜,还有刘心武、残雪、何立伟等等。于今看来,此老还真是没看走眼。
再有就是“好友”。好者,喜好也。汪老夫子交游甚广,友人自多,举其大者有三,一是高晓声。这是他的老乡,久友,酒友,旧友。那是没得说的。二为林斤澜。他俩是从五十年代好上来的铁哥们,外界常是汪林并称,他们自己也是好得没了反正。汪五十年代时在北京市文联工作时的领导是老舍。世人单知道老舍君是个温和谦逊的君子,但不知此公其实有着非同一般的自信:他自信自己的小说国中无两,而鲁迅惟杂文不错。但,就是这个老舍,五十年代对外界称:我们这北京市文联还有两个年轻人以后也许能写点东西,一个是汪曾祺,一个是林斤澜。其实那时林的文名还不及汪,汪在民国就已出书了,更是深得闻
一多、沈从文的宝爱。据说汪在联大时期的文章很得乃师闻一多的赏识,有次,汪有一同学弄了篇作文交上去,闻极为欣赏,激赏说:“比汪曾祺的写得还好!”——其实,这篇文章还是汪写的。有意思的是,汪曾祺同时还得到市文联另一领导赵树理的垂青。汪对赵的文章如何看待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的老师沈从文却对弟子的这位领导很不以为然:“和《李有才板话》的作者比起来,《边城》的作者不能不算是个还会写文章的人。”自得之意,溢于言表。四十年代“七月派”主角的胡风对文坛的新人是很有些了解的,艾青、田间、曾卓、贾植芳等就是他扶植起来的,但他其时激赏的新人却只有两个,一个是路翎,一个就是这汪曾祺。一个新人要得到自己人的认可,不难;要得到外人的认同,不易。汪曾祺是例外。后来证明这两个都不是平地卧的主儿。但“”一来,他们都被迫平地卧了。路翎呢,是彻底卧倒了,卧下就起不来;汪老呢,能卧能站,卧而不倒,卧下去,又站起来了。这一站,他就成了一棵树,一座山,留给世人瞻仰去了。他的第三个好友,其实是他的恩师,沈从文。科室年终总结
沈从文是汪大学时代的老师,汪在文风上亦宗其为师,但他们是不同的。沈这个“乡下人”打自二十岁到北京后就靠笔杆子打天下,仅从1925年至1947年就发表近千万字,在高峰时期的1934年前后还曾年产近百万字,而汪终其一生也不过二三百万字,这就他的才气
说来,毕竟是太少了。更重要的是,沈还颇有些长篇作品问世,《记丁玲》《长河》等就颇有些篇幅。而汪不然。他有着极为殷实的家底,更有着联大的金字招牌,生活大致是不差的。他又深知自己文章的分量,写一篇是一篇,完全不需要靠质量来赢取、维持、增益自己的名望。既然没有生计的峻迫,也就没有卖文谋生的压力,所以他写的不多,发的也就不多。而在这不多的文章中,追悼沈先生的《赤子其人 星斗其文》则是难得的佳作。
gb150 汪曾祺的最后一手绝活当然是“好文章”。他不是靠勤奋取胜,不是靠数量;而是靠天分,靠质量。看他文章,总是谈吃论喝游山玩水的,显然不是个甘座冷板凳的苦行僧。他和老舍一样,最显出“中国人会过日子的劲头”(梁实秋语)。不同的是,老舍活在他的时代里,从“五四”之前写到了“”前夕,足有五十年。所以他写得并不快,却很不少,也在文艺界饶有“劳模”之称。汪先生呢,从抗战时期写到大归前夕(1997),近六十年,只可惜在建国后连着三十年基本没有出东西(除了《沙家浜》),等他动真格的时候已是1979年。实是璞玉晚成。和四五十年代成长起来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写的很少,他们能写的时间当然更少。屈指算来,他正经写东西的时候,才二十多年。如果他活在老舍这样的寿数(六十七)上去逝,那么就可惜了他那近十年的好文章。幸好他多活了十年!于今,这样的老辈人物不多,但也不是没有,比如陆文夫,写得很少,但是很好,只可惜也和汪一
样,在七十七岁上作古。
作家的高峰多在中年前后,年纪大了,写写小散文、小杂感,或者是随笔序跋杂文札记,都可以,再不济还能仗着多吃了几斤盐的资历来写写回忆录。六七十岁后还能写出上好的小说、诗歌、戏剧的人,有,但是不多,迄今之世只有萧伯纳、歌德、泰戈尔等那么几个人。汪先生自然不能和这一茬人比,可是,他还是活到老写到老,越老越精神,越老越精粹老辣。
幸亏他多活了十年。有了这十年,汪作为一个作家就完成了。
“千古文章未尽才”,这是常事。但这话多只对英年早逝的人物成立。王勃李贺未尽才,普希金未尽才,拜伦雪莱济慈海涅未尽才,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未尽才,莫伯桑契诃夫未尽才,鲁迅瞿秋白未尽才,当代的路遥也未尽才。汪的老师沈从文也未尽才。——沈先生活了八十六岁,可谓高寿,可是只写到四十六岁,他作为作家就完结了。这完结,却让他这大作家终于“未完成”。“未完成”的现象是文学史艺术上的一个普遍的悲剧,可是,许多伟大的人物却正以“未完成”的维纳斯般的断臂之憾成就了他惊人的美。残缺的完美。
蝴蝶是益虫还是害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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