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奥德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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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向往的海洋诗
◎杨炼
“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大海停止之处》)
“我们已驶过了多少海洋啊……我心似海洋
爱从这个词想象涛C拍打的形象”(《叙事诗》)
“海洋诗”,听起来既宏大抽象,对我而言,又具体实在,它首先落实为一首诗的写作。
1993年,我在澳大利亚悉尼,写下我写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组诗《大海停止之处》。我曾多次谈到,这组诗,是我对大海的一次“复仇”。从1988年离开中国,五年多的时间里,在澳大利亚、新西兰、纽约、伦敦,我临近着大海,感到它的诱惑,渴望去书写它,却一次次掷笔长叹:不行,我写不了,因为它不在我里面!这大海像一个魔法,让我感到无限近,那涛声、浪花、温度、咸味儿,清晰无比,又无限远,
它拒绝让人随便触摸,在它面前,那堆形容词套话倍显单调。说白了,我没法像在中国触摸黄土地那样,触摸到它的深度。哪怕我把手伸进海水,也还觉得它在冷冰冰把我推开一步,那个和我皮肤间隔开的距离,不止是地理的,更是心理的。不,我想写的大海,不能停留于外在,仅仅是一个题材,而必须拍打进内部,和自我的困境、忧患、追问一同汹涌。它不是被“写成”的诗,它自己得活成一首诗,并引领诗人变得如同样深邃辽阔。
1993年,对我们的环球漂泊至为关键,因为离开中国五年之后,还乡之梦近乎渺茫,陌生的地平线却看不到尽头,“怎么活”加“怎么写”,像个黑洞,把顾城拉进了一座鬼城。但同时,这五年又是人生最深刻的一课,离开中国大锅饭,每天的生存变得无比锋利,扛起它,等于就扛起“为什么要写诗”的问题?不给自己一个说法,写作无
从继续。漂泊一词里,水声澎湃,那海、潮汐、波涛、风暴,四面八方起伏。漂泊之人,本身就是一只船,每天醒来注定得出海,面前那个无边无际的蓝世界,既像无限,更像界限,一个无限的限定?不停把尽头,狠狠划定到脚下,这正是我们不得不一再出发之处。由此,我读出那启示:诗人天性中,原本无一村一城之“家”,亦无所谓狭隘“乡愁”$诗人的锚或根,必须被带在自己身上,扎进任何一片土地、一朵浪花,不停为自己到一发明一个新的故乡$我得说,正是背井离乡,让我学知了“还乡”的知识:所有出海都是返回,都在驶向我们的精神原乡。无论海面多么风云变幻,深海下人的根本处境和命运恒常不变$诗,把握住这万变/不变之道,就能创造出内心大海的“停止之处”。
组诗《大海停止之处》,以四章四个层次的递进,纵深归纳了我此前五年漂泊的心得。每一章的尾句,收拢于“……之处”,四处是一处,直至最后那句“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我还记得,躺在悉尼租来的小屋地铺上,被这个句子逼着,半夜辗转,突然跃起、开灯、抓笔落字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忽然实在了、现形了。一个诗歌结构吗?抑或更是一个终于被发现的人生结构——不仅让我忽然透彻理解了自己的经历,更打通了古今中外的诗歌血脉。一瞬间,屈原、奥维德、杜甫、但丁、策兰、曼德尔施塔姆们,都成了我的同代人。是的,诗提供了人生的原型$所谓“漂泊”,正是这个意象:诗人,站在每行诗句结尾处的断崖上,眺望自己乘船继续出海。如此,把一切外在旅程,变成内心之旅的一部分。诗人承担的残酷命运,并非被别人强加,却早已包含在我们的主动寻求之内$诗划出了人生沧桑的轨迹。这行诗,引我踏入诗人命运共同体的大厅,那广袤无边的苦涩和甜蜜,借大海之名,永久储存着。我从中汲取到了一点儿自信:我能继续写下去!
《大海停止之处》,同时打开了我的精神视野。在中国,我的身体像一根探针,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被按进大地-甚至我插队的村子,也被鬼使神差地叫做“黄土店”),让黄土怀抱的无数死者,直通我的血脉。我从反思那个“噩梦的灵感”起步,&与死亡对称》能命名我们的一切写作,那么,不是自然而然吗,我曾相信自己是个“中国的诗人”?但,只有当逾越了精卫想要愤怒填平的那条边界,回眸中,我才认出了自己的狭隘:我的思想局限性,简单化了中国经验的丰富,甚至贬低了它。中国文化的现 代转型,是一部具有全球意义的思想词典,它能在一切层次上,与全球化语境中的其他文化深刻交流,并激发出对当今人类处境的全新理解$而“中国的”一词,不仅以地
域性代替了中国文化的复杂性,更容易沦为商标,跌入民族主义或意识形态的口号陷阱。植根黄土的写作,可能对一地有效,但并不等于普遍有效。真的验证,需要出海一在风暴频频的全球语境中,去甄别我们是有什么质量的水手?
事实上,我的国际生存和写作的兴奋点,恰在于那一系列不期而然、又暗含必然的“碰撞”:和德国,发掘重重废墟下历史经验的对比;在英国-语),诗人互译时登上“大海的第三岸”①;在阿拉伯,和大诗人阿多尼斯坐在一起,切磋各自内部文化转型和外部被政治简单化的双重困境;在吉尔吉斯坦,聆听丝绸之路的古远足音,赋予这座欧亚大陆桥全新的含义;在日本、韩国,重新发现近邻之间更微妙的文化比较,敞开长期被忽略的交流可能……一句话,强调“海洋”,不是要放弃我的中国经验,而是要深化它,让一部中国思想词典,成为世界思想词典的有机部分,且从海平线反观、认清当代中文诗的真正位置。今天,我对自己的命名,只能是“全球意义的中文诗人”$我所向往的“海洋诗”,以三个单词概括三种性质,就是“当代”、“经典”、“书写”$一,
当代性:哲学归纳生存,诗学归纳哲学。在这个意义上,海洋诗,就是归纳全球化时代人类生存方式和思维方式的诗。请注意,这“当代”不能停留在题材上。从写土地移到写城市、从写庄稼改为写互联网,甚至干脆写钞票,并不保证诗更深刻。很可能,那其实只在迎合民众(保不齐也包括诗人自身)的拜物心理,因此散发出一股刺鼻的俗味儿。不,诗无须申报自己的出生日期,因为写在当下的,并不确保具有当代性。“当代性”的内涵是前所未有的深度。如前所述,拜全球经济联系所赐,我们的当代生存,既
突破了古代的地域局限,也穿透了单一语种的文化偏狭,一种全新的视野,刺激着当代“诗学”深化自身,聚焦这全方位更新的生存和文化。由是,一首诗既要有生存的鲜活,又要抵达非今日莫属的感受$它写的题目可以小而“土”,但它的内涵仍须宏大,因为其中充实着中国文化转型和全球化的内涵。它不依赖进化论说辞,因为它怀抱的是整个历史$它相信自身独一无二,因为在反衬世界空前的忧患。回到海洋,当我在苏格兰朗诵《大海停止之处》,衬着窗外大西洋阴云笼罩的铁黑,我突然发现这组诗那么蓝!南太平洋的颜,像亮晶晶的蓝粉末,弥漫在悉尼酷热的阳光中,被我吸进肺里,又经由指尖流泻到纸上,令这首诗不知不觉打上了它出生地的烙印。但,“现在是最遥远的”、“没有不残忍的美”一我从未忘记,世界上只有一个大海,那蓝与黑,都汇入了海底深沉的涌动。和大海的涛声一起,我的命题“诗歌是我们唯一的母语”,才终于成立。
二,经典性:无论我们从哪个港口启航,都在驶入人类经典汇成的大海$农业文化的单一重复,让位给海洋性的众声喧哗。多元文化参照中,旧日经典要被重新审视,以确认它们对今天思想的意义。犹如一道光线照射进古墓,我们会发现,我们的感动来自内丿卜$凡配得上“经典”一词的,都是活在当下的。如是,重读就像初识:屈原,“天问”攥紧了古往今来诗思的根本能量;杜甫,小小七律中近乎爆炸的沉雄笔力;但丁,一部《神曲》裁判三界的结构力度……经典性,不依托某个时间,却包含了所有时间。它既是思想的,又是美学的。越思想越美学,无美学即无思想$诗回到自身,就是回到古今中外对诗的要求:如何以语言的深度验证思想的深度?对于我,经典性的标志,就是这“深度”$相反,一切题材说事、
外部阐释、回避形式挑战的“诗”,都是投机取巧,不值得信任$这对当代汉语诗写作犹有意义,纵观新诗创立百年以来,一个最令人感动的历程,正是这古老的汉字,能够在白话文时代凤凰涅槃,重获审美自觉。中文诗的“雅”传统,不是以表面形似、而是以内在神似的方式,被打开、汲入当代写作,成为独立思考和艺术创新的基因。虽然,有对经典性的追求,不能保证我们写出经典之作,但,没有对何为经典的思考,则一定不能创造像样的作品。我们不该为自己曾有一个辉煌的传统而羞愧。我们仍然在这传统之内,经典杰作的压力,正是我们的能量,如何激活它,使之成为“诗意全球化”的有机资源?是对当代中文诗人的最大挑战。还得学习大海啊,它日夜起伏,吐纳更新,永远没有一滴水,锁定在老地方。
三,书写性:这个词颇怪,差不多是我的发明。“书写性”,刻意和言说的随意性拉开距离,而强调写作的形式(甚至形式主义)性质。这里我也应和了“语”和“文”的微妙区别:语,信口说出,随风飘散。文,字斟句酌,落笔金石$“文”与“章”连用,强调的正是中文书写的形式传统。五四标举白话文,“白话”遍地,口号连天,那个“文”字却被忘了。中文现代诗的肤浅贫瘠,不能不说与此相关$但古训云,“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一条漏船,怎能遨游大海?书写性,就是回到诗的炼字炼句炼意功夫,“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和一首诗的结构、形式、视觉、音韵缠斗,且记住,限定和能量成正比,发明一首诗非它莫属的形式美学,正体现出诗人根本的创作力。让我重申:无形式即无思想,弱形式只配有浅思想!今天,我们不必艳羡唐代诗人们的幸运:他们正逢汉字审美形式千年递进的成熟期,因此创造了一次诗意大爆发。在新诗,一百年含括的文化资源,远甚过去几千年。每个中国人,都有自己陆地的、海上的、甚至是空中的
丝绸之路,这四面八方的精神交汇,打开了当代中文诗的根本诗意$由是,我们的每首诗,必定是一件观念艺
术加实验艺术品。它强烈的观念性,来自无从因袭古人和外来者;它丰沛的实验性,来自能突破疆界,综合、翻新所有资源。“有容乃大”,既在形容海洋,更命名了当代中文诗,它指认出那个性奇崛、创造力非凡、疯狂而美丽的一诗人。
1995年,我在德国幽居堡,应邀为第十届德国卡塞尔文献展杂志著文,我的文章标题是《因为奥德修斯,海才开始漂流》。这篇文章,逆转了奥德修斯和大海的关系,不是因为有海,才有漂泊的奥德修斯,而是每个奥德修斯,都能看见自己的大海,即使没有,也能发明它,层层剥开现实表面,每个诗意都在主动漂泊,擎起一条条新的海平线。我那篇文章,题赠给《重合的孤独》一文的作者一1985年在中国写作的我自己。一个黄土地上的死亡考古学诗人,被大海打开了眼界,认出了古今中外诗人们的同一命运,和我们本质上跨地域、跨语种、跨文化的同一“传统”。那个诗意同心圆,不是对我中国经验的修正,而是对它的确认和深化。现在,我是不是又该把这篇《永远的奥德修斯》,题赠给二十年前写作《因为奥德修斯,海才开始漂流》那人了?三篇文章,三重自我对话,一个海涛汹涌的历史$我们这一代诗人的生命里,包含了多少轮回?多少轮回里多少大海?登上这只小船是幸运,能当三十多年水手,穿越无数海啸而保持航向,是大幸运!做到这一点,仅仅因为我不断提醒自己:没有浅薄的大海,只有孱弱的奥德修斯!永远的奥德修斯,意味着永远向自己里面那个大海出航,去征服它一那无尽之旅,正
用下一行诗,等着$
2016年7月2日,柏林
附注:《大海的第三岸》,中英诗人互译诗选的标题$其中收录1996年以来中国和英语国家如英、美、加拿大、新西兰、南非、尼日利亚等国诗人互相翻译的作品,此书提供了一个全球化语境中不同文化通过诗歌深刻交流的案例。此书英国出版者为Shearsman Books,中国出版者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杨炼,男,1955年出生于瑞士,籍贯北京,成长于斯。70年代后期开始写诗,当代“朦胧诗”代表诗人。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1987年,被中国读者推选为“十大诗人”之一$1988年,应澳大利亚文学艺术委员会邀请,前往澳洲访问一年,其后,开始了他的世界性写作生涯。现常居伦敦与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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