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高尔基
(1)母亲走到街上,严寒干燥的空气紧紧地包围住她的身体,直透到咽喉,使鼻子发痒,有一刻工夫使她不能呼吸。母亲站定了,四面看了一看:离她不远的街角上站着一个戴皮帽的马车夫,远远的有一个男子弯着背缩着头走着,一个兵士搓着耳朵在那人前面连蹦带跳地跑着。
(2)“大概是派了兵到小铺子里来了!”母亲这样想着,又向前走去,满意地听她脚下的雪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她很早就到了车站,她要乘的那班火车还没有准备好,但是肮脏的被煤烟熏黑了的三等候车室里面已经挤着许多人,寒冷将铁路工人赶到这里,马车夫和穿得很单薄的无家可归的人们也来取暖。还有一些旅客,几个农民,一个穿着熊皮大衣的肥胖的商人,一个牧师带着女儿——一个麻脸的姑娘,四五个兵士,几个忙忙碌碌的市民。人们吸着烟,谈着话,喝着茶和伏特加。车站小吃店前面有人高声笑着,一阵阵的烟从头上飞过。候车室的门开关的时候吱吱地响着,当它被砰的一声关上的时候,玻璃发出震动的声音。烟叶和咸鱼的臭味强烈地冲进鼻子。
(3)母亲坐在门口容易被看见的地方等着。每次开门的时候,就有一阵云雾似的冷空气吹到她脸上,这使她觉得很爽快,于是她把冷空气深深地吸进去。有几个人提着包裹进来,他们穿得很厚,拙笨地堵在门口,嘴里骂着,把包裹丢在地上或凳子上,抖落大衣领上和衣袖上的干霜,又把胡须上的霜擦去,喉咙里发出咳咳的声音。
(4)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只黄手提箱走进来,很快地朝周围看了一遍,一直走到母亲面前。
(5)“到莫斯科去吗?”那人低声问。
(6)“是的,到塔尼亚那里去。”
(7)“对了!”
(8)他把箱子放在母亲身边的凳子上,很快地掏出一支烟卷点着,稍微举了举帽子,默默地向另外一扇门走去。母亲用手摸了摸箱子的冰冷的皮,将臂肘靠在上面,很满意地望着大家。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向靠近通月台的门口的一条凳子走去。她手里毫不吃力地提着箱子——箱子并不大——走过去,她抬起了头,打量着在她面前闪现的人们的脸。
(9)一个穿着短大衣把衣领竖起的年轻人同她撞了一撞,举起手来在头旁边挥动了一下,默默地跑开了。母亲觉得这人好像有些面熟,她回过头来一看,只见那人正用一只浅的眼睛从衣领后面对她望着。这种注意的眼光好像针一样刺着她。她提着箱子的那只手抖动了一下,手里的东西突然觉得沉重起来。
(10)“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母亲想了一想,她想用这个念头来抑制胸中的隐隐的不快的感觉,而不想用别的言语来说出这种慢慢地而又有力地使她的心冷得紧缩起来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增长起来,升到喉咙口,嘴里充满了干燥的苦味。母亲忍不住想要回头再看一次。她这样做了,那人站在原地方,小心地两脚交替地踏着,好像他想做一件事而又没有决心去做。他的右手塞在大衣的钮扣之间,左手放在口袋里,因此,他的右肩好像比左肩高些。
(11)母亲不慌不忙地走到凳子跟前,小心地慢慢地坐下去,好像怕弄破自己里面的什么东西似的。强烈的灾祸的预感使她想起这个人曾经在她面前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城外的旷地里,是在雷宾脱狱以后,第二次是在法院里。那人和在雷宾逃走后向母亲问路而被她骗过的那个乡警站在一起。他们认识她,她被他们盯住了,这是很明白的。
(12)“完蛋了吗?”母亲问自己道。但是接着就颤抖地回答:“大约还不妨吧……”
(13)可是,她立刻又鼓着勇气严厉地说:“完蛋了!”
(14)她向周围望了一遍,什么也看不见,各种想法在她脑子里像火花似的一个个爆发,然后又熄灭了。
(15)“丢掉箱子逃吗?”
(16)但是另外一个火花格外明亮地闪了一下。
(17)“丢掉儿子的演说稿?让它落在这种家伙的手里……”
(18)她把箱子拿到身边。
(19)“那么带了箱子逃吗?……赶快跑!……”
(20)这些想法都不是她原来有的,好像是有人从外面硬给她塞进去的。这些想法好像烧痛了她,剧烈地刺激她的头脑,好像一根根燃烧着的绳子抽打着她的心。这些想法使母亲痛
苦,并且侮辱了她,逼着她离开自己,离开巴威尔,离开已经和她的心联系在一起的那一切。母亲觉得,有一种敌对的力量执拗地紧抓住她,紧压着她的肩膀和胸部,玷辱她,使她陷在死一般的恐怖里。她太阳穴里的血管猛烈跳起来,头发根觉得发热。
(21)这时候,她心里鼓起一股好像震动了全身的猛劲,吹灭了这一切狡猾而微弱的小火星,像命令一般地对自己说:“可耻啊!”
(22)她立刻觉得振作起来,她把主意完全打定之后,又添上一句:“不要给儿子丢脸!没有人害怕。”
(23)她的眼光接触到一道没有精神的胆怯的视线。后来脑子里闪过了雷宾的脸。
(24)几秒钟的动摇好像使她更坚定了,心也跳得比较平稳起来。
(25)“现在会怎么样呢?”她一边观察,一边这样想。
(26)那暗探把路警叫来,眼睛望着母亲轻轻地对路警说了几句。路警打量着她,一面退了出去。又来了一个路警,皱着眉头听暗探说着。这是一个身材高大没有刮脸的白发老头。他对暗探点了点头,向母亲坐的凳子走过来,暗探就很快地消失了。
(27)老头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用好像生气的眼光注意地望着母亲的脸。母亲在凳子上把身体朝后面挪了一下。
(28)“只要能不挨打……”
(29)老头站在她旁边,沉默了一会,然后声音不高地严厉地问:“在看什么?”
(30)“不看什么。”
(31)“哼,女贼!上了年纪,还要干这种勾当!”
(32)她觉得他的话好像重重地在她脸上打了两下。这些恶毒的嘶哑的话使母亲感到好象脸皮被撕破,眼睛被打坏一般地疼痛。
(33)“我?你瞎说,我不是贼!”母亲用全身的气力喊道。她眼前的一切在她愤激的旋风里面回转起来,心理感到受辱的苦味。她把箱子猛地一拉,把箱子打开。
(34)“你看吧!大家来看吧!母亲站起身来,抓了一把传单举到头顶上,这样喊着。透过耳边的喧哗声,母亲听见聚拢来的人们的喊声,同时看到人们很快地从四面八方跑来。
(35)“什么事?”
(36)“有暗探!……”
(37)“什么事?”
(38)“说那女人偷了东西……”
(39)“啊呀,看样子倒很体面!”
(40)“我不是贼!”母亲看见人们从四面密密地拥上来,稍微安心了些,放开嗓子说:“昨天审判了一批政治犯,里面有一个叫符拉索夫的,是我的儿子!他在法庭上讲了话,这就是他演说的稿子!我要把它带给大家,让大家看看,想想真理……”
(41)有人小心地从她手抽了几张传单。她把手在空中一挥,把传单仍到人里去。
(42)“这样干是不好的!”有人害怕地说。
(43)母亲看见人们拾了传单,将它藏在怀里和衣袋里,这种情形又使她振作起来。她全
身紧张,感到觉醒的自豪感在心里成长,被压制的喜悦燃烧着,她说话更镇静更有力了。她不断从箱子里取出传单,忽左忽右地朝众的渴望的灵活的手抛去。
(44)“我的儿子和跟他一起的人为什么要被判罪,你们知道吗?请你们相信母亲的心和她的白发,我可以告诉你们——因为他们要向你们诸位传达真理,所以昨天被判了罪!我到昨天方才知道,这种真理……没有人能够反抗,没有人能够反抗!”
(45)众静了下来。他们越来越挤,人数不断地增加,用肉体的圈子紧紧地围住了母亲。
(46)“贫困、饥饿和疾病,这就是你们劳动的报酬。一切都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一辈子都在劳动里,在污泥里,在欺骗里,一天一天地葬送自己的生命!可是别人却利用我们的血汗来享乐,坐享其成。我们好像被锁着的狗,一辈子被幽禁在无知和恐怖里,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对什么都害怕!我们的生活就是黑夜,就是墨黑的黑夜!”
(47)“对啊!”有人低声说。
(48)“勒住她的喉咙!”
马车夫
(49)在众后面,母亲看见了暗探和两个宪兵。她想赶快分散最后几束传单,但是当她把手伸到箱子里去的时候,她的手碰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
(50)“拿吧,拿吧!”她俯着身子说。
(51)“散开!”宪兵排开众,喊着。众不情愿地走开,一面走着一面推撞着宪兵,阻挡着他们,也许并不是故意的。他们被这个容貌善良生着一双正直的大眼睛的白发妇人有力地吸引住了。他们本来被生活隔开,互相隔绝,现在被她的热烈的言语所鼓动,融成了一个整体。这些话也许在很久之前就是那些受不平等生活凌辱的人们所追求和渴望着的。近旁的人们默默地站着,母亲看见了他们的饥渴一般注视着的眼睛,自己脸上也感到了温暖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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