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还是快乐
我不能用诗句或彩表现我的感情和思想，因为我既非诗人，亦非画家。但我能用声音来表现。————沃尔夫冈·阿马德马斯·莫扎特
但是莫扎特的声音表现出了什么呢？人们在谈及莫扎特的音乐总是用“优美”或“欢快”这类词，并将他本人描绘为永远欢悦人心灵的洛可可的宣讲者，甚至称他为太阳神。甚至一位瑞士人称颂他是“一个欢乐童子”，“喜气洋洋的双颊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在“永远湛蓝的天空下”游荡着。
可是联系到莫扎特的真实生活，我们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关于莫扎特是否“幸福”的问题，一个与莫扎特同时代并认识他本人的英国人直截了当地回答说：“他从来不曾幸福过。”他与父亲日渐冷淡的关系，在萨尔茨堡大主教科洛拉多处供职时令人窒息的环境，此后在维也纳多次求职所遭受的挫折，家庭长期的经济窘迫，再加上病魔缠身等等，这一切都给他造成痛苦。
痛苦的生活经历，激动人安抚人的音乐，他的身与他的灵魂是矛盾对立的。他传达给我们的究竟是忧伤还是快乐？可是我知道，我从来只是凭着自己的感官去体会音乐，把握那最初的感受。不知是因为了解了他悲凉生活经历的缘故，我听他的乐曲总是觉得有一丝淡淡的忧伤。比
如《g小调第四十交响曲》，自它问世以来，许多人把它比做一个美丽，安宁，充满欢乐的世界，以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者们（舒曼）的眼光看来，这首乐曲具有希腊式的优美典雅。乐曲的开始，仿佛我们看见的还是所有的美好，快乐，自由，明媚，好像人生还是一曲快乐的小步舞曲。但是，后来呢？你发现，一丝挥不去的阴影，纠缠在在那个极快的乐调里。欲盖弥彰的悲伤，渗透到一呼一息中。
    莫扎特1788年完成《g小调交响曲》时32岁，在写作此曲的两年时间里，先后有四个亲人离他而去，先是三个孩子，然后是他的父亲。
但是莫扎特毕竟是莫扎特。考察莫扎特的音乐，人们不禁为其中所表达的广泛内容而叹赏不已：苍天与大地、自然与人类、悲剧与喜剧、情感之各种形式的表露与深沉的内在宁静、圣母玛利亚与超凡的魔鬼、教堂大弥撒、共济会的奇迹庆典与舞厅、笨伯与聪明人、懦夫与(真、假)英雄、忠诚者与奸佞小人、贵族与农夫、巴巴基诺与萨拉斯特洛。他似乎并不偏爱某些人、某些东西，而是爱一切人、一切东西：犹如普照一切的阳光，犹如浸润一切的雨蹬。 他的永远纯洁、永远平静的心灵的高峰，照临在他的痛苦之上。他把他的艺术保持着笑容可掬和清明平静的面貌，决不让人生的考验印上一个烙印，决不让眼泪把它沾湿。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艺术当做愤怒的武器，来反攻上帝；他觉得从上帝那儿得来的艺术是应当用作安
慰的，而不是用作报复的。
正是因著这种音乐风格，音乐诠释家开始注意在莫扎特音乐中潜藏的，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小调，不谐和音与半音阶，他们都发现这些音符在诉说著欢快之外的另一些东西，而莫扎特每每在仿佛不经意间陈述出这些情绪后，便立即以欢快，以和谐再度压过。
《g小调交响曲》第二乐章便由第一乐章的急促转向和缓。于是，一切都回来了。——让我再寻以前那幸福的标记吧。在不很快乐的尘世，我只愿意自己只是一个孩子，我只要日夜快乐，昼夜玩耍。让我们一起来跳舞，一起来欢娱。都做回以前吧，忘记时光是怎样变幻的，生命又是怎样变坏的吧。
再来看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在莫扎特创作的626部作品里，钢琴协奏曲有27部，从1765年他将J•S•巴赫的键盘奏鸣曲改编的第一部钢琴协奏曲，编号为K.37，到1789年他去世前两年创作的最后一部《降B大调钢琴协奏曲》（作品第27号），编号为K.595, 莫扎特用钢琴与整个乐队进行对话，它们谈到了生命、爱、疾病和死亡，在乐队最激烈的时候，钢琴没有让自己的声音给淹没。是莫扎特，这位歌剧音乐与器乐音乐对其具有同样强大吸引力的屈指可数的伟大作曲家之一，发现协奏曲是一种替他说话的音乐形式。
《降B大调第27号钢琴协奏曲》（K595）是他去世前11个月写下的，与很多人一样，莫扎特对自己的死亡也是有预感的。K595便笼罩在回忆的氛围下。第一乐章的快板轻盈精美，但是清澈中又隐藏着多重的情感，本来回忆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是发酵了的过往。第二乐章琴声轻叩心扉。死亡，一直都在，但是，也只是还在。在一封给父亲的信里，莫扎特写道：“既然死——仔细看来——是我们生命的终极目的，几年来，我便与人的这位真正最好的朋友相识了，所以，它的形象对我而言不再仅仅是某种令人惊恐的东西，而是颇为令人感到安宁和宽慰的东西！我感激我的上帝，他使我有幸为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创造机会认识死，将它看成达到我们真正幸福之境的锁钥。”于是末乐章天真愉悦，钢琴弹奏着晴朗而闪亮的旋律。记忆又回来了。回到很小的时候，一个紫罗兰花盛开的5快乐还是忧伤月。蜜蜂飞舞，阳光调皮。对于死亡的忧伤，莫扎特带着眼泪微笑……
    传说莫扎特很爱笑，可是他并没有许多值得笑的事，而是他尽管没有值得发笑的事仍然可以并能够笑。就是这样的笑，面对快乐，面对受伤，面对死亡……在眼神变幻的时候，哪怕有泪了，也还是那样的笑。
忧伤还是快乐？痛苦这件事情，本来就是自己说着无趣，别人听着无聊的东西。在聆听莫札
特的音乐时，便体会到一种非出自自我的超然的情感，一种「不可言喻的奥秘」，因此有人说莫扎特的音乐是「超验的音乐」，但这终归是因为莫札特自身先从自身的生命中挣脱， 体会到一种超验情感的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