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浴
作者:陈华
来源:《北方文学》2018年第28
       
        我在儿子七岁上小学那年走出家门来到华清池。
        那是个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初夏的一天。上午八点,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正挂在东山头一高的地方,朝阳灼眼的光芒使天空看起来更蓝。不远处的校园里传来早操声:下蹲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我似乎看见儿子夹在队列中认真地伸胳膊踢腿,那稚气小脸上堆满了认真。我笑了。
        我迈着轻快的步伐上了一座小桥。过了桥,就是华清池。华清池是小镇上的一家浴池,边儿上有一家小旅馆叫联合国客栈。华清池楼上楼下加在一起也不到三百平米,而联合国客栈一共只有八个勉强可以称作标间的房间。小镇上的商家为了吸引顾客,在名字这个问题上可谓绞尽脑汁。比如串店叫孙二娘涮烤;卖炒货的叫丈母娘香瓜子,门口喇叭里喊得更精彩:瓜子啦,老丈人种的,丈母娘炒的,小姨子烧的火,嘎嘎香!
        那日我在报纸的角落里看见一则消息:华清池招聘助浴。
        助浴是华清池墙上贴着的名字。上面写着:助浴:五元。盐浴:二十五元。奶浴:三十五元。香薰:六十元。洗澡的客人就不这么叫,进门通常干脆地喊上一句:搓澡的。里边就脆生生地回:这儿呢。接过助浴票加一句:你前面有俩,先泡着,轮到你我叫你。也有挑剔的,进了门裸着身子缩着肩膀探头探脑地瞧,直到见了自己心仪的助浴师才咧开嘴满意地叫一声:搓澡的!也不管几个助浴师同时抬头,更不管那些装满期待的目光。只朝着目标走去。
        同样是洗澡,南方人叫冲凉。每天临睡觉前都要冲。北方不会,天气干燥没那么多汗水。讲究的三天两天也在家冲个澡。但是每周总要去浴池通透地泡一次。在蒸汽房里蒸几分钟,再搓个澡,新陈代谢的死皮打着卷儿下来,一身的疲倦也就一扫而光了。
        华清池在镇上算是讲究的,地理位置也好,在镇中心靠近农贸市场。两层楼,一楼是男女两个浴池和一个汗蒸间。楼上是足疗按摩休息的地方,女士一般不上楼,上楼的大都是吃饱喝醉的有钱男人。一壶最普通的猴王茉莉花茶二十八元;一盘不到二两重的葵花子三十八元;一壶龙井一百六十八元。价格虽然贵了点儿,但沏茶女那娇滴滴的样子很招人疼;身上
精简得不能再精简的打扮也撩人。兜里的钱够宽够厚的话,可以领走一个。
        我去华清池两个月后他居然在我和儿子的晚饭前回了家,进门就用眼角斜着我问:你去华清池搓澡去了?
        我正忙着给儿子做饭,儿子中午吃小饭桌,晚上放学买个面包直接去补习班,九点才能回到家。这一顿饭不能马虎。我将葱爆羊肉装进盘子,一声算是回答。他愣了一会儿,转身走进客厅。你是真他妈有本事!这句话带着轻蔑嘲讽从他的嗓子眼儿里挤出来,我听到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嘲讽也好,诬蔑也罢。有什么关系呢。我还要给儿子做一个排骨冬瓜汤,儿子近期个子猛蹿,营养跟不上会影响长身体。明天呢?我想,明天用小蝦米煎蛋给儿子吃,虾米含钙量也很高。我忽然想起家里没钱了,就朝客厅喊了一句:喂,没钱了。良久,他旋风般地回来,啪地一声将几张钞票摔在我面前,转身扔下一个字:操!
        这是我下岗后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我爱上了这份工作。我认真地搓客人的每一寸肌肤,看着污垢打着卷儿纷纷落下,心头就会涌起莫名的舒畅,仿佛落下的不仅仅是污垢,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
        这些年,儿子成了我们维系婚姻的唯一理由。我知道他偷偷喜欢单位的一个出纳,喜欢了很多年。但我闷在心里,就是不捅破。月上梢头,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总是做着各不相干的事,我看无休止连载的小说,时而笑时而哭,随着故事中人物的命运死去活来。他在漫长而孤寂的夜里意淫那个出纳,然后手淫。
        昨天儿子终于如愿以偿穿上了那身橄榄绿,我和他爸去送。他胸前戴着大红花,笑意盈盈的脸似乎比胸前的红花还要灿烂,用刚刚粗犷起来的声音喊:妈、爸,回去吧,快回去吧!他说这话时脸上看不出不舍,倒有些迫不及待。
        我贪婪地看着儿子威武健壮的背影,看着他在一片锣鼓声中渐渐远去。
        载儿子的汽车消失了。送别的人也渐渐散去。我站在秋风里,用手背不停地擦拭着面庞。
       
        当鲁迪踩着一多高的细跟儿扭进华清池的时候,那轮照过古人又照耀着现代人的太阳正躲进一片云彩。她像是一只彩斑斓的火鸡,迈着笃定的步伐高昂着头颅从白日的阴影中
走进来。我以为她是来洗澡的客人。刚要迎上去寒暄,她却扬起高分贝的声音喊:你们老板娘呢?她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编贝般的牙齿,和挤在牙缝儿里的粉口香糖。
        老板娘孙丽凤像一只几天没有喂食的哈巴狗一样迎了上来。
        很多事不可理喻。
        就像这个鲁迪——税务局局长的千金来学搓澡。刚听见这个消息我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老板娘孙丽凤跟在我后面喋喋不休:宋,咱得罪不起啊,这祖宗估计也就是玩儿一下,过几天就走了。见我呆着没有反应,她又凑近我的耳边说:她出徒前这段时间我给您助浴费双倍。我抬了一下眼皮:为什么是我?你换谁教她不行?孙丽凤跺了一下脚:点名跟你学!咱镇上,谁有你的名气?那祖宗说,学就要最好的师傅学!见我别过头冷着脸不言语她换上一副面孔说:宋,你不知道,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父母离婚了,她爹给她娶了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后妈,她跟后妈处不来,前年快过年的时候一脚差点儿把她后妈踢流产……她爸狠狠地打了她一顿。挨了打她就再没回过家,跑到社会上到处流浪。做尽了让她爸颜面扫地的事儿。
        我锁上柜子转身打算进浴室了。我不喜欢她附在我耳边说话,呼出的热气中夹杂着口臭味儿,让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她紧着脚步跟着我说:她后妈给她生了一个弟弟,去年端午节那天刚生的,取名端阳。算命的说此子是什么童子下凡,未来了得!她爸老年得贵子本来就欢喜,听了算命先生的话更是了不得。也不再管她了。我眼前浮现出继父那张笑容可掬却叫人不寒而栗的脸,心里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说:好吧。
        孙丽凤将她引到我面前时她低着头抠着长指甲里的污垢,孙丽凤拽了一下她荷叶边儿的衣服袖子说:鲁迪,快叫师傅。她的脸从一堆得五颜六爆炸式头发里探出来。那是一张青春明艳的脸,一双大花眼里忽闪着吊儿郎当的神情,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一对儿蝴蝶的翅膀,挺直的鼻梁让人怀疑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填充物,嘴唇涂着鲜红的颜,这使她原本轮廓鲜明的嘴唇看起来像绽放的花瓣儿。好漂亮的丫头!我在心底赞叹。她将涂满蓝蔻丹的手指掰得嘎巴嘎巴地响,嬉皮笑脸地拉着长音说:师傅——我们何时西去取经?她一定觉得这个玩笑很好笑,说完自己就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我面无表情地接过一张助浴票边朝里面洗浴间走边说:出去将头发扎起来指甲剪短了再来。
        二十五个孩子一个爹浴池内依然蒸汽弥漫,一些白花花的肉体在升腾着的热气里若隐若现。空气中飘散着一
些混浊的味道,也有不同的洗发水、沐浴露味儿,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让本来就有些缺氧的浴池里更加透不过气来。
        一口气搓了好几个,我有些力不从心。走到更衣室门口,摘下一次性口罩大口地呼吸着,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好容易见到了水的鱼。喘了几口气,觉得有些头晕,我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脱下了脚上的橡胶水靴子。将有些凌乱的手纸仔细地塞进脚趾缝儿。十指连心,我碰到了那些裂开的伤口,一丝疼痛弥漫开来,我不由自主地咧了咧嘴,嘶的一声儿吸了一口凉气。似乎随着这口凉气的浸入,疼痛缓解了很多。我塞好了手纸又将一个白塑料袋套在发白浮肿的脚上,再穿进靴子。
        里面有人喊:搓澡的!我应声:来了。
        吃得下这苦的人不多,这不仅是个下力气的活儿。整天闷在湿漉漉不透气的屋子里见不着阳光,脚会溃烂,身上也会得皮炎。况且,客人五花八门,盐咸了醋酸了地不好伺候。
        我不相信那个小太妹样儿的局长千金能吃得下这样的苦。
        绝不相信!
        当我汗流浃背地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鲁迪已经低眉顺眼地站在我面前了。她五颜六的头发绑了一个短马尾,指甲也剪了。她的甲床很宽阔也很漂亮,其实没必要留那么长的指甲。她穿了带淡紫蕾丝的胸罩,下面是同带蕾丝的丁字裤,丁字裤很漂亮也很性感。我皱了一下眉毛:出去,把胸罩脱了。鲁迪看着我一用力就来回晃悠的乳房在口罩里嘟囔:摘了胸罩胸会不会松垮下垂啊?
        我冷笑:当然会!你没见搓澡的那两只都像倒空了的布袋子?穿着胸罩时间久了你的胸会患皮炎,会溃烂。下垂好还是烂掉好?
        她的脸冷下来,我似乎看见她白皙的眉宇间拧出了一个小疙瘩。她呆了一会儿就转身出去了。
        我长出一口气,猜她不会再回来。
        浴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儿:宋,又带徒弟了?我开始从脖颈下手向下搓,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个嗯字。她又加一句:她可不像吃这碗饭的,看样子更适合去楼上。我不喜欢别人背后这样说话,心头有些不悦,搓后背的手用了力。她不再饶舌,轻声呻吟起来。
        流进眼睛里的汗水杀得眼睛生疼。我在墙上取下毛巾,拧了拧,擦擦眼睛,又将浴膜扔进垃圾桶,舀一盆水泼洒在浴床上。鲁迪回来了,她赤裸着上身站在我面前,泼在浴床上的水溅了她一身。一对儿坚挺白嫩的乳房上,两只粉嘟嘟的乳头像是含苞待放的花蕾,娇娇地颤着,溅上去的水珠娇娇地滚落下来。我抽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说:我收过两个徒弟,你是第三个。她立马捧上一张笑脸说:我听说了。师傅您是这个镇上最有名的助浴师傅,不乱收徒弟。我接过话茬:对,我没打算收第三个。
        沉默、尴尬。我又说:这不是闹着玩儿的地方。这是个吃苦遭罪的地方。她似乎有些不高兴,沉了笑容拉直了嘴角。
        这个跋扈的女孩子怕是这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边儿上忙碌着的刘晶有些看不下去接了话茬:小美女,咱师傅就这脾气,别介意。我目光凛冽地扫了一眼刘晶,刘晶赶紧低下头。鲁迪转过身去:你是?刘晶舀起水冲了一下澡巾说:我是你大师刘晶。鲁迪立马兴高采烈起来,叫大师好。
        又一个客人上了浴床,我将她递过来的小票贴在墙上。床上的客人说:,我搓完给我妹妹搓行么?她也在等你,等了半天了。我朝边上的刘晶看了一眼。她正将浴床上刚用过
的浴膜扯下来扔进垃圾桶。面前的瓷磚墙上空着,没有排队的助浴票了。我歉意地笑了笑:这不行,老板规定不能加塞儿也不能不排票儿。说完这话怕客人生气我又调皮地眨了一下眼补充:会的!客人不满意地转身朝刘晶走去:真有意思,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不给搓拉倒,用得着这借口。
        我曾经收过两个徒弟。大徒弟刘晶,跟我一个班。另一个赵静雪,嫌搓澡挣得少,上楼做了沏茶女。上了楼她的脚就不再裂口儿,皮炎也不治而愈。她穿了低胸的衣服,也就不叫赵静雪了,叫雪儿。 常有醉醺醺的客人在她丰满的胸上捏一把,淫笑着问:雪儿,你真白。因为像雪一样白才叫雪儿?赵静雪也不说话,迎上去一个媚笑。客人再问:雪儿不是真名吧?真名是什么?雪儿再迎上一个媚笑,浅浅的酒窝儿里飞出两个字: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