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夹写“醉金刚”一回,是书中之大净场,聊醒看官倦眼耳。然亦书中必不可少之人。今写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侠”字,则大有深意存焉。
〇“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余三十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复不少。惜不便一一注明耳。壬午孟夏。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到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此“傻”字加于香菱,则有多少丰神跳于纸上,其娇憨之态可想而知。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他总不着。你们紫鹃也你呢,一丝不漏。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回家去坐着”之言,是恐石上冷意。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甚正事谈讲,为学诗伏线。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棋不论盘,书不论章,皆是娇憨女儿神理,写得不即不离,似有若无,妙极!【眉批】是书最好看如此等处,系画家山水树头邱壑俱备,末用浓淡墨点苔法也。丁亥夏,畸笏叟。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胭脂是这样吃法,看官可经过否?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不向宝玉说话,又叫袭人,鸳鸯亦是幻情中人也。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
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此五字内有深意深心。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一丝不漏。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傍边转出一个人来,芸哥此处一现,后文不见突然。“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到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大族人众,毕真,有是理。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
当。贾芸指贾琏道:“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到比先越发出条了,何尝是十二三岁小孩语。到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燥!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岁。”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子’。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虽是随机而应,伶俐人之语,余却伤心。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是兄凑弟趣,可叹!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何其堂皇正大之语。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顽耍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一丝不乱。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到站了起来,一丝不乱。请过贾母安,宝玉方请安。好规矩。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又命人倒茶来。好层次,好礼法,谁家故事?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
已心中不自在了,千里伏线。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你们姑娘、、妹妹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明显薄情之至。贾环等答应着,便出来回家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有什么话,不过是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顽的东西给你带回去顽。”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去辞了贾赦,同姊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话下。一段为五鬼魇魔法作引。脂砚。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前儿到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反说体面话,惧内人累累如是。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已得了主意了。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作什么,已被芸哥瞒过了。我那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儿,来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红楼之我是贾赦的奶奶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既云“不是人”,如何肯共事,想芸哥此来空了。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你什么事跑了来?”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甥舅之谈如此,叹叹!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何如,何如?余言不谬。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赊欠,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推脱之辞。也还没
有这些,只好倒辨儿去。这是一。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狠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到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芸哥亦善谈,井井有理。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气。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
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可怜可叹,余竟为之一哭。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妙极!写小人口角羡慕之言加一倍。毕肖,却又是背面傅粉法。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有志气,有果断。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虽写小人家涩细,一吹一唱,酷肖之至,却是一气逼出,后文方不突然。《石头记》笔仗全在如此样者。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妆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世情写透。〇有知识,有果断人,自是不同。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自上看来,可是一口气否?听那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眉批】这一节对《水浒记》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己卯冬夜,
脂砚。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
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写生之笔。“原来是贾二爷,如此称呼,可知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虽破分量在”也。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本无心之谈也。倪二道:“不妨不妨,如闻。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写得酷肖,总是渐次逼出,不见一丝勉强。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原故。”可是一顺而来?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仗义人岂有不知礼者乎?何尝是破落户?冤杀金刚了。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账,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知己知彼之话。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饯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知己知彼之话。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四字是评,难得难得,非豪杰不可当。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燥了,到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到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为的你到不理。芸哥亦善谈,好口齿。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
听不上这话。“光棍眼内揉不下沙子”是也。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账给他,使他的利钱!如今不单是亲友言利,不但亲友,即闺阁中亦然。不但生意新发户,即大户旧族颇颇有之。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爽快人,爽快话。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眉批】读阅醉金刚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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