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版《瓦尔登湖》序言
【美】沃尔特.哈丁
古卫东译
亨利.大卫.梭罗离二十八岁生日就剩几天了,当他1845年7月4日移居到马萨诸塞州康科德的瓦尔登湖畔,自己亲手搭建的小屋,开始他那美国有史以来最著名的一次生活的实验。梭罗1817年7月12日出生于康科德,1837年毕业于哈佛大学,起先在康科德公学教了几周书,然后和自己的哥哥约翰创办了康科德私学,为期三年,成功地进行了二十世纪很多教育理念和技巧的实践。但是他哥哥在1840年病重,让他放弃了学校,转而把兴趣投向写作。随着哥哥1842年病故,梭罗决心写一个回忆性质的东西来纪念他,是关于兄弟俩1839年在康科德和梅里马克河上的一次荡舟旅行。但是由于生计问题一直耽搁,直到他移居到瓦尔登湖畔,才满足了写作这本书并完成它的愿望。
要确切知道梭罗什么时候有了简单生活、自给自足的决心已经不可能了。他告诉我们在他五岁的时候,当头一次走访瓦尔登湖,就告诉了其他人他想在湖边生活。当他还是一名哈佛学生,他的好友兼同窗查尔斯.斯特恩斯.惠勒在弗林特湖边一座小屋生活并度过一个假期,而梭罗,根据传统,去那里走访他,并和他一起共度了几个星期。梭罗的另外一位密友埃勒里.钱宁曾经独自在伊利诺斯草原的一座小屋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梭罗的实验不乏先例。
在1841年,梭罗对这一项实验有了一个特别的冲动。在4月5日的日记(《日记》卷一,第244页)里,他写道:“我要在南山坡建一个我的住所,在那里我要过神赐予我的生活。感恩地接受日子对我所有的盛产,那难道不算一种职业吗?”10月18日,玛格丽特.富勒写信给他:“你到底去没去孤独的小屋,让我知道一下。”而在12月24日,他再次在日记(《日记》卷一,第299页)写道:“我想很快就去,住在湖边,我要在那里听风过芦苇的声响。如果我能把纷扰我的世事甩在身后,就是我的成功。但是我的朋友却问我到那里做什么。难道观察季节的流转还不够吗?”也可能没那么早梭罗就一定选好去瓦尔登湖,可能还想过和惠勒一起共度的弗林特湖,还有霍洛韦尔农场,这梭罗在《瓦尔登湖》里是有交待的,几乎一度要把那农场买下来。
但是到了1844年秋天,他的邻居及精神导师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买下了瓦尔登湖畔的几片林地,为了阻止它们遭砍伐。1845年3月5日,钱宁写信给梭罗:“我看不出这世界你还能有什么做的,除了到那块我曾经授名‘荆丛’的地
方[瓦尔登],给自己造个屋子,开始你那把自己生吞活剥的实验。”到了月底,梭罗已经和爱默生达成协议,被允准在地里建他的小屋。
开初到湖畔生活,《瓦尔登湖》的写作明显不在梭罗的原初打算之列。他到那里是写《康科德和梅里马克河上的一周》,而且也确实在那里写了。但是自打在瓦尔登住,他就在日记里写下一些观察到的印象,
最终在它们基础上形成了《瓦尔登湖》这本书。1847年2月,他对他的同镇子人们做了关于他在瓦尔登湖畔经历的演讲----而那些演讲稿后来也成为《瓦尔登湖》的部分。1849年他已经完成了《瓦尔登湖》的初稿,所以他能在他第一本书《一周》出版的封底宣告第二本书《瓦尔登湖》的出版,而且是“很快”。事实上,这话说得太早了,《一周》的出版惨败了(头四年充其量也就卖了200多册),把出版商吓怕了,推迟了《瓦尔登湖》的出版。《瓦尔登湖》一书最终在1854年8月才出版。而在出版前的五年期间,重写、修改、修订、重新措辞、明显润了至少七次,详细经过可参考J.林登.尚利的《“瓦尔登湖”的形成》一书(1957年芝加哥版),我在此不再赘述。重要的一点是,经过梭罗所有的这些劳动,《瓦尔登湖》这部名作才发展形成。
梭罗是美国主要的散文文体家之一,通过对他写作风格的分析,学生能更加充分地认识到梭罗在完成《瓦尔登湖》中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以及它何以成为一部经典。
《瓦尔登湖》就像梭罗造的那座木屋,结构紧凑。每个句子、每个段落、每个章节都是精心打造。这本书的基本框架是在一年里。虽然梭罗在瓦尔登湖畔度过了两年零两个月零两天,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他把两年的经历压缩到一年的回环。《瓦尔登湖》是以三月砍松树和春天里搭木屋的框架开始。夏天入住和伺弄豆田。秋天造壁炉暖和室内。冬天观察邻居、人迹、动植物。然后随着湖的破冰和春天的来到全书收束。林登.尚利特别有趣的书《“瓦尔登湖”的形成》揭示了梭罗如何精心打造,让自己的句子如何更好地传达一年轮回的主题。
每一章在全书中都属于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蓄意要让它们处于精神的和俗世的轮换之间(“更高的法则”紧跟的就是“禽兽为邻”);在实践和哲学之间(“经济”紧跟着“我在那里,和我为什么这样生活”);在人与动物之间(“冬天的访客”接着就是“冬天的动物”);相邻的章节镶嵌在一起形成对照(“孤独”对“访客”);及按照时间顺序(“冬天那湖”和“春天”);或精心通过遣词造句来连缀(例如“阅读”之后,马上就是“声音”,而“声音”一章开头和前一章“阅读”连缀在一起,“当我们局限于书……”,或“豆田”之后,开始写“村子”:“在锄完……”)。而主要的解释性章节的三章(“经济”、“更高法则”和“结语”)被安排在全书的开头、中间和末尾,支撑起全书的框架。
在每一章内,细节建筑也是精心完成的。“湖”的一章从瓦尔登湖开始,然后扫向南方(根据他的散文“散步”所述,是他散步最喜爱的方向),从弗林特湖穿过康科德到鹅湖和费尔黑文湾,到白湖。在“先前的居民:及冬日的访客”里,他从革命日子里的居民开始,一直记叙到这一带最近的居民----休.夸尔,他是
向南方梭罗来到瓦尔登湖的第一个秋天死的----最后记述在湖畔停留期间拜访他的人们。同一种模式可以从每一章中辨识得出。
精心的构造延伸到每一个段落。即便一般读者很少意识得到,但梭罗的段落通常很长。《瓦尔登湖》仅仅包括423个段落,在标准印刷里每页平均只稍稍多于一段。但是由于那些段子是精心发展了的,一般读者通常也就注意不到它的长度。它们的构建过于丰富,挑选代表性例子说明不了问题。但是,无论如
何,他喜爱的手法之一值得一提----他运用了高潮结束法。注意,经常是一段的最后一句不但很好收束和总结了全段,而且赋予段落以更广阔的哲学含义。就如同他的章节,梭罗的很多段落本身就可以独立成篇。但是如若把它从书中移除,必定会伤害整个书的结构。
梭罗的句子通常也长到异乎寻常。不用费劲就能出几乎占了大半页的句子,甚至占到一页延伸到下一页的句子也不是个例。可这些仍然是精心打造,以至于一般读者几乎意识不到它们的复杂,理解它们的语义毫不费力。让我们来看看“取暖”一章里的一个句子:
有时候我会梦到一个更大和更多人口的屋子,屹立在黄金时代,用的是耐久的材质,没有花里胡哨的玩意,那也是仅由一间屋子组成,宽广、粗犷、实在和原始的厅堂,没有吊顶或灰泥,只有赤裸的房梁和檩条在人的头顶撑起一个低矮的天堂----用来挡掉雨雪,在那里,当你跨过门槛对一个更古老王朝的农神匍匐在地表示敬畏,主柱和桁架威风凛凛地站立接受你的效忠;一所空洞的屋子,在那里,你必须够到一个连在竿子上的火把来查看屋顶;那里一些人可以生活在壁炉里、在一扇窗户的凹处、一些长椅上、大厅的一端或另一端,甚至一些人高高在上骑着房梁和蜘蛛们一起,如果他们愿意;一所房子一旦你打开外门就已经进入,仪式也就结束;在那里一个疲惫的旅人不必再旅行就可以洗、可以吃、可以交谈、可以睡;这样一个庇护你在一个暴风的夜晚很高兴抵达,包含着一所房子所有的基本构件,不用收拾;那里你瞥一眼就能领略它所有珍藏,所有的一个人用的东西都挂在木钉上;又是厨房,又是餐具室,又是客厅,又是卧室,还兼做储藏室和阁楼;那里你会一眼见到一件东西如此有用,像一只木桶或一把梯
子,如此顺手像一个橱柜,可以听水罐烧水的呲呲,可以向为你煮饭的火和烘熟你面包的烤炉表示敬意,那里必要的家具和器皿就是它的主要装饰;那里洗漱不用刻意端出来,或火,或女主人也不需要引荐,也许你倒是有时需要被请求离开碍门的地方,当厨师要下到地窖里,于是你不用跺脚就知道脚下的地面是实的还是空的。
三百五十一个词,三十九处逗号,八处分好,一个波折号----我怀疑任何专心的读者阅读它会有什么困难。我也不是想给读者以印象:梭罗的句子从语法构造上都是海中的怪兽。在《瓦尔登湖》中还有句子,就两个单词。极长和极短都是极端情况,主要的大多是长度适中的句子。梭罗充分了解在句子结构和力量方面长短变化的必要。
也许梭罗最突出的特就是他遣词造句的词汇量。《瓦尔登湖》足以保证把有心的学生都送到词典里去。随机抽样我们就能发现这样的词儿:asintegument、umbrageous、deliquium、aliment、fluviatile和periplus。但是梭罗却不能算是沉溺于用难词儿。他只是在搜寻特殊场合表达意义的最佳词汇。
梭罗的第二个特就是用典。典型的一页可能回旋圣经的短语、从某个玄学派诗人那里引用几句、从古典作品里翻译几个词、引用某个希腊神、引几句早期美国史书、或从印度“佛经”取个比喻。同样如此,他通常会把他的典故改造到这样的程度,不知晓那典故也不会影响读者对他要表达意思的理解。但是严肃读者好奇心就来了,就想查一下追本溯源。
第三个特就是他丰富的修辞手法。浏览《瓦尔登湖》,我发现了暗指(“赫拉克勒斯的十二件劳役”)、隐喻(“没时间成就任何事情,除了当一台机器”)、设问(“他心中可有一丝丝的神圣?”)、头韵(“攫取新鲜燃料fetch fresh fuel”)、类比(“人的躯体就是一个火炉”)、双关(“cooked[烹饪]... a la mode[烹饪]馅饼等餐后甜点上面浇着冰淇淋、流行时尚”)、换语(“更多更富有的食物、更大更豪华的住宅、更精美更丰富的衣裳”)、拟古(“vert绿”)、寓言(印第安人卖篮子有关段落)、明喻(“长得就像外源性植物”)、递减(不是当它的拥有者,仅是一个栖居者”)、反说(“人倒不是畜养牲口的人,反而牲口成了人的主人”)、逆喻(“虔诚的奴隶饲养员”)、紧接重复(“简单化,简单化,简单化”)、首语重复(“一个人......一座房子......一艘船”)、曲言(“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对偶(“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快,却又致死的慢?”)、合并词(“现实测量计”)、借代(“我的头就是我的手和脚”)、对照(“它们的一连串的云彩一溜烟儿去了天堂,而那些车厢却冲着波士顿”)、拟声(“吐鲁克tr-r-r-oonk”)、悖论(“在我居住的周围还是有着许多友伴;特别是在早晨每人拜访的时候”)、拟人(“也是一个年长的老太太[自然],与我为邻”)、结句重复(“这是我建造的那所房子,这是那个人----他住在我建造的那所房子”)、提喻(“冲着灰外套要黑帽子”)、呼语(“瓦尔登,那是你吗?”)、反讽(“看到先辈和马塞诸塞州的土地受到这么好的捍卫,我心中便不禁感到自豪”)、夸张(“我有时能胃口大开地吃得下一只油炸老鼠”)。而且这张单子可以没完没了地开列下去。几乎没有一种写作手法梭罗没有用过。
但是梭罗用词最重要的特是他的鲜活和生动。爱默生有一次提到梭罗:“读他的文章,我发现和我同样
的思想、同样的精神,但是他又进了一步,他用了出的意象来说明,而通常我表白的晦暗不明”(爱默生日记,卷九,第522页)。梭罗的用词总体看是感性的。他能让你听到、看见、品尝、感受和嗅到他写出来的东西。在卓越地描述自己周围自然方面,他特别引人瞩目。举个例子,我们来看看他如何描述瓦尔登湖的梭鱼:
啊,瓦尔登的梭鱼!当我看到他们躺在冰上,或渔人在冰上凿出的井里,做个孔洞贮点水,我总是惊奇于他们那罕有的美丽,仿佛他们都属于传说中的鱼类,对于街道它们如此陌生,甚至对于林子,陌生得如同阿拉伯对于我们康科德。他们美丽得相当令人目眩和超验,让他们大大地和享誉我们街道的鳕鱼和黑线鳕区别看来。他们也不是绿得如同苍松,或褐如石,或蓝如碧空;但他们有着,在我眼里,如果可能,罕见颜,像花朵和珍贵的石头,仿佛他们是珍珠,动物化的核粒子或瓦尔登湖的水晶。
也请注意他对人物的描写,比如关于菲尔德夫人的刻画:
而他的妻子勇敢地在那高高的炉子前煮了那么多一餐又一餐的饭,顶着一张油乎乎的圆脸裸露着胸,还在想着她的境况某天会改善;从不离开的拖把在一只手上,可是周围看不到可见效果。
即便是一些抽象的东西,他也把它们具体化:
时间只不过是我垂钓的小溪。我喝着它,但是在我喝的时候看到了沙底,并感到它是多么的浅哪。它薄
薄的流水逝去了,但永恒留了下来。我要饮得更深,在天空中打鱼,天空的底层布满了鹅卵石一样的星星。
据说梭罗是第一个写出英语现代散文的美国人。只要把他写的《瓦尔登湖》,和他同代人写得东西并列,就能看出一世纪前的梭罗多么新潮,他独有的风格是多么超前。毫不奇怪,欧内斯特.海明威、辛克莱.刘易斯、威拉.凯瑟、艾伦.格拉斯哥、E.B.怀特、罗伯特.弗罗斯特、马歇尔.普鲁斯特、甚至亨利.米勒都在向梭罗的风格表示敬意。
但是,和风格同样重要的是梭罗的思想,是他的思想使得他当之无愧成了美国伟大的文学家。从内容上,正如雷金纳德.兰辛.库克在“瓦尔登湖这边风景”一文中指出的(刊登于《英语文学手册》1954年2月号,总第53卷),《瓦尔登湖》兼容了三种文学范型:《鲁滨逊漂流记》、《格列佛游记》和《天路历程》。我还需要加上第四种----《塞耳彭自然史》。
对于众生,梭罗主要是一个博物学家,有一大部分《瓦尔登湖》的读者,特别是这本书刚出版的短短几年,是把它当做怀特的那本《塞耳彭自然史》来阅读。十九世纪的读者经常得到这样的建议,去略过哲学味很浓的第一章“经济”,第十一章“更高法则”----把它们看做超验主义的胡说八道,集中精力去阅读描写自然的篇章“声音”、“禽兽为邻”、以及“冬天那湖”。作为一个描写自然的作家,梭罗几乎无人匹敌。他是一位描述写作的大师。《瓦尔登湖》里的那些潜水鸟、青蛙、蚂蚁、以及老鼠不仅是活生生的,而且对于读者几乎具备了人性。于是,只要人们还对自己周围的自然感兴趣,《瓦尔登湖》就不乏读者。
另有大量的《瓦尔登湖》读者正像阅读《鲁滨逊漂流记》,是把它作为归隐文学来阅读的。梭罗就像鲁滨逊.克鲁索,逃避了一切文明社会的焦虑、动荡和不安。没有闹钟、没有作息表、不穿赴宴礼服、也没有头疼药。读者可以极大地去享受简单生活的乐趣,同时还可以通过设身处地去寻食物、衣服、庇护、燃料,活得如同一个多世纪前开拓者祖先一样,竭尽所能迎接生活的挑战----而且不用离开自己雕栏画工的窗户前,舒舒服服的靠背扶手椅。
《瓦尔登湖》是可以在扶手椅子上读,但是绝非单单如此。读者可以从归隐文学开始,但是不可避免地卷入并浸淫其中,并且开始思考,不是逃遁,而是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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