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意象;禅意诗境;艺术化人生
自然山水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大宗。自魏晋玄言诗借自然山水谈玄,而陶洲明特揭田园诗大旨,再谢灵运弘扬山水风神后,王维兼融山水和田园意志和趣味,形成了浑融空明的诗歌新境界,实现了“在实际的人生世相之上,另造一个字宙”(朱光潜语)的艺术追求。他的这一宇宙既受道而玄意绪的深刻影响,也是佛禅智慧和兴味的体现。今借王维诗中“空山”类意象,微观探测,或许也可表征其间精神意志或取向的基本追求。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每重“青山”与“空山”意象的使用。“青山”意象的运用,往往指向实际生活空间,与日常情趣相关。以写意的特性,将青山的稳健崇高和崇高精神系联起来。“青山横苍林,赤日团平陆”(《冬日逊览》),把横亘着树苍幽的浓重青山和旷远平陆上红日如团的景象相对,写意地描绘了自然的壮美;而“素怀在青山,昔值白云屯”(《瓜田寺》),则又借白云浮
荡于青山之间,寄托其神思隐居林泉的高致。这种“青山”意象的运用,笔法写意,良多实指,是面对面式的审美成果。而“空山”意象的反复运用,进而着“空”为象则是神思融汇于山水之中的更进一步的智慧追求,构建了他别有意味的精神家园。“空山”意象为用,以“空明”“清空”境界为体,更好传达了其精神旨归向佛参禅的智慧。
王维以“空山”及“空”字直接入诗的作品有90多首,例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居秋瞑》)、“空谷归人少,青山背日寒”(《酬礼部杨员外》)、“山中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鸟鸣涧》)、“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过感化寺》)、“眼界今无染,心空安可迷”(《青龙寺》)、“浮名寄缨佩,空性无羁鞅”(《谒璐上书》)等,都是以“空”字为着眼点和着意着趣的。这些反复出现或重复的意象,已经构成了王维山水田园诗的基本原型,表现了王维在田园的旁边寻求山水高蹈,在山水的旁边关照田园亲切,而最终归于禅悟的精神取向,已和陶渊明视田园为亲切,谢灵运视山水为悟道的追求大异其趣。因知王维“空山”类意象的运用,最终在于禅家智慧清明的精神境界里。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王维重视由自然山水中看取“空”的意味,本质上在于通过以“空”为内在精神的自然物表达其禅
趣佛理的顿悟依归,并把自我置于其问。这种在空净明洁的自然中不置人物唯有自家和些些点缀以“鸟鸣”、“青苔”的作派,正如他所谓“心空安可迷”、“欲向义心义,遥知空病空”等揭示的,是崇尚禅宗的精神取向,也他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境界提升,心空不迷,义不必尽义,空不必尽空,只在虚涵养纳某些感悟于其中,然后求得对于禅理的生活化。这一点和禅宗倡导的空寂教义既相吻合而又具有明确的个人化特。
而依照禅宗空寂教义,即慧能所谓“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虚空能含日月星辰,天空地狱,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坛经》),目标正在通过空的设想,或宇宙化过程,把世俗人生包括俗世之情、性、缘植于宇宙玄虚之中,呈现与宇宙精神或存在形态的一体化。这是个人修为达到禅悟的重要步骤,于此可以想见,王维的向空而生,创造出来的是一个哲学化的人生境界,是使个人成为宇宙存在的随缘任用的状态,从而达到“生死不染,去住自由的境界”(吕徵《中国佛教源流略讲》。而这种生死不染正在于解决人生存在于时间和空间坐标关系中的拘执和局限,使世俗的活着成为超越这种时空限制的出发点,实现对自我的精神救赎,但这种救赎不是基督教神学的方式,而是禅智慧的极度张扬。
对于禅,还应当知道的是,禅智慧的境界追求,不是基督宗教的内我虔诚,而是发挥本我意
志达到艺术化或高度审美化的存在形式。当这种追求达到高度艺术化的神会之时,常识或教义中的道与德、真与善、虚与实的观念分野应是都将抿然如寂的。而欢生悲死、苦难幸福等也将不再是问题的主要部分,而是生死齐同、悲欢俱等,并且只有融于宇宙、超越时空时才能达到空寂的境地。王维通过空的追求,有效弥缝了道家虚静思想的某些裂缝而达到禅宗“清空明净,寂然澄
鲜”的状态之中。这一点在禅家哲学和文学乃至绘画进而禅音乐中都有着极高的境界意义。由山水而体察宇宙,还归本心的真(真即空),是出离主宰意识从而达到无为而自由,自然而自为的融通境界的重要方式。而这一境界的达到也只能通过艺术化融入慧才能办到。对于这一表达样式的体悟,从而独拈“空”旨,王维也应是经过较长时间的意义判断,审美提炼的。在创作中,由“青山”而“空山”,“空谷”、“空林”等等,都在于把“空相”在具体意象中得到呈露,也就是其禅意诗境的意味所在。在他个人自己,所得到的美感和醇化并不必是每个人都能体悟得到的。他曾欣快以言这种欣会后美感的意味如“一悟寂为乐,此身闲有余。”(《饭覆釜山僧》)
王维山水田园诗的境界,在拈“空”为旨的前提下,其田园意味与陶渊明谢灵运等相去甚远。
他在“空寂”的宇宙意识中得到的观念和亲切感,也与两者不类,而与时代文艺的取舍偏好更异其趣。因而当王维独造山水为禅旨之时,并未能更好获得当下的普遍性关注,其地位也远不及李杜的崇高,但他对诗歌空明境界的开辟却有着很深刻的价值。宗白华尝论,艺术境界不必是单层、平面、自然的再现,而一个境界层深的创构,是由直观感受的模写,到活跃生命的传达,再精进到最高灵境的启示。王维所走的道路,是由日常的洞见再到禅悟山水慧境的体悟,是在最高艺术境界里的徜徉。李杜关切人生世相、艰难困厄的情境化诗旨,在王维这里已得到了某种有效的超越。这种超越并非意识形态中所谓消极避世观念的体现,恰是对艺术至高境界的追求。王维诗向被称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其诗如写意画,其画则如禅诗。他禅悟出来的是一个普世人生中难得追求的美丽新境界,是人与自然的契然会通。在“绝地天通”以来,人对自身普通关
注的问题多与世俗相关,即事名篇,借题发挥的深刻化的理解也在此间。这种普通的大众观念或时潮的流衍,其中的审美关注也就是所谓现实主义的关注。王维独立探求禅家精神和心性的艺术灵境,也就不在此列,因而,王维的被边缘化,也是自然的事。但他以美为宗教,以宇宙意识为旨归,解放心灵于世俗生存,安放自我于艺术化的境界里的追求,却无疑具有深刻的未来意义。这种未来意义的实现或许还需要等待若干长时段,即有待于人类重新发现
自然、发现精神与宇宙的真正亲切化的螺旋回归之时才能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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