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诗经点醒第三讲:《汉广·蒹葭》
流沙河:诗经点醒 第三讲:《汉广·蒹葭》
1、野蛮人在婚姻上都知道要遵守周礼?
我个人才疏学浅,好在我选择的这种方式是摆龙门阵,如果说这也算是实力的话。这不是硬实力,硬实力是课堂讲课,我是摆龙门阵,算是软实力。因此,哪怕我才疏学浅,由于选择了这种传播方式,我都可以掩盖一些自己的短处。
我讲的总题目是《诗经点醒》。所谓“点醒”,就是一首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把它打明叫响,究竟这首诗说的啥,叫“点醒”。因此诗里的每个字我就用不着再详细去讲解了,书上有。今天我们开始第二讲,这次讲两首诗,第一首在《周南》里面,叫《汉广》,第二首在《秦风》里面,叫《蒹葭》。
历来研究、传播《诗经》的,从汉代的儒生起一直到现代,从来没有人把这两首诗对照在一起讲过,这是由于人们没有意识到这两首诗在主题完全相同,内涵也相同,所反映的当时的生活场景都是民俗活动,它们有极大的共同性。古人不认为有共同性,是因为从东汉的郑玄给《诗经》做笺注的时候就已经做了结论——汉代的毛亨、毛苌父子两人传播《诗经》,郑玄作为五经博士加注解。
从那个时候起就认为《汉广》里面,所反映的内容是“文王之德,传播于南国”,什么意思呢?就说还在商朝的时候,周文王还不叫文王,叫“西伯昌”,“西伯”是纣王给武王的父亲封的一个诸侯,就说在西边那一大片地,你就算NO.1,所以叫西伯。他姓姬,名字叫昌,叫姬昌,所以叫西伯昌。当时,他的领土沿着嘉陵江上游和汉水上游向长江中游扩散,所以孟子说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就是说他占了三分之二的面积,怎么会有这样大?原来是把蜀国、陕南和长江中游全部算进来,那当然领土就很大了。
但是这个大,实际上也是很空的,因为长江中游这一带基本上还是少数民族,是楚国统治的。但汉代的人要遵从文王、武王,所以说文王的教化、他的德影响非常广泛,影响到长江中游。汉代的人就用这首诗作为榜样,说:你看,人家这里,长江中游这些,最初都是野蛮人,是周文王,周文王这个西伯昌的文化传播、教导,使长江中游的野蛮人在婚姻上面都晓得要遵守周礼。他们用《汉广》做证明,怎么可以这样呢?
汉代这些儒生的嘴巴非常滑,就像我们今天有些搞宣传的最会说。他们居然能够说《汉广》这首诗:你看嘛,人家这个男女恋爱,人家都是“不可求思”。什么是“不可求思”呢?就是不能够当面去跟人家求爱,要按照周礼,各种礼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能够实现。这个上
头的,连人家普通的长江中游这一代的百姓都晓得。“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就是说你不能够直接去追求她,这个就是他们的解释。
你要知道古人有时候愚昧起来也很吓人,从汉代这样子说了,然后这些说法又从唐宋以来一直到清代。清代初年乾嘉学派的一些文史专家,给《诗经》重新做解释了,他们中有些人已经不接受汉代的说法,那么他们是怎样说的呢?就说人家这首诗说的是男女恋爱。男女恋爱了,那么这就算一大进步了。
那么这样子解释,直到50年代普及《诗经》开始的时候,有余冠英先生、山东大学的高亨先生以及其他几位先生先后普及《诗经》,出翻译体,加上一些注解,就都是这样说的了。这个就是恋爱,恋爱又不成,反正就说是劳动人民如何质朴,男女恋爱如何真诚,从这个角度讲。但《汉广》这首诗,我发现它不是这么一回事。
另一首《秦风·蒹葭》,这个“秦”不是秦朝,不是秦始皇开辟的那个朝代,这个“秦”是秦国。秦国是非常之古老的,就是当时这一个小小的秦国,是在陕南和甘肃,所以甘肃的天水还有叫秦州的地方,就是那里,那就是古代秦国的首都。甘肃南部、陕南一带,都是古老的秦,那个地方流传的一首民歌叫《蒹葭》。
钱塘江潮水
历来,从汉代起解释这首《蒹葭》,都是说隐士辞去朝廷的官不做了,到水边去隐居,人们仰慕这些隐士,要来他,但又不到。“所谓伊人”,那个“伊人”,就是那个人、彼人,指的就是隐士。汉代以来就是这样说的,说隐士道德很高尚,不同流俗,不和世间往来,所以人家仰慕他们的,就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说他隐居在水的那一方,古代的语词有省略。“在水一方”就是在水的那一方,就不在这里,要去的人在这里,他在那里,隔着水的。所以你看,来去不着,顺到水去,逆着水往上游,一会儿看到他在这儿,一会儿又“宛在水中央”,所谓“宛”就是依稀仿佛、看来好像是。起初觉得他在上游,到上游去,到了,哦,他又到下游去了,又到下游去,下游又没到,再一说在河的中间,一个沙滩上。
这个隐士很怪,当这个隐士如果这样,就实在太累了,因为一会儿要往上游,一会儿要往下游,还要躲到水中间去,谁有这个体力去当这个隐士呢?古人不考虑这些的,他认为就是这样子的。那么从汉以后直到现代,有隐士的这种说法。后来又有了新的说法,男女恋爱——他们一男一女在河边约会,结果,男子来,结果那个女子,就是那个“伊人”,又不晓得躲
到哪一个芦苇丛中去了,不到,来去都不到,都很失望,现在就是这样子讲的,爱情诗。
2、被冤死的伍子胥骑着大白马杀来了
《汉广》和《蒹葭》这两首诗写的都是民俗活动。是怎样的民俗活动呢?原来,古人给每条河都到了神,每年都定期去河边去聚会,向这个神致敬、致祭,用歌舞去娱乐神,这沿袭着就成了民俗活动。
我是怎么有这个想法的呢?在十几年前,我去看钱塘江的潮水,在南岸的盐官镇那边。每一年的八月十五过后,钱塘江的高潮就来了——阴历八月十六、十七、十八这三天,钱塘江大潮!因为潮水跟满月有关系,所以这三天的潮水最大。
我就是在潮水最大的那一天,大概是八月十八,阴历,到那儿去看。人非常多,在外面要买票进去,十几年前都要七八十块钱一张的票,现在据说要卖几百块,不买票进不去看的。
钱塘江南岸,地势比较高的地方。因为观潮不能矮了,地势矮了会淹到人,观潮总会发生淹死人的事儿,外地去的客人不晓得那个潮水会涌这样高,就会让自己处于比较危险的地方。
当潮水来的时候,起初远远的看着低,接着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最后一压下来,离得近的人当场就被卷走了。所以我去看的那一回,景区已经组织起来了,在堤岸上面围起来,里面还安了座位,不然怎么好收人家七八十块钱呢?人来了,就在这儿坐着等,等那个潮水来——大家都坐着,吵吵闹闹的,吃方便面的,喝可口可乐的……啥都有,嘈杂不堪,我们中国人就是这样。
突然一下,就有人吼一声:“来了!”这一下,所有的人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往凳凳上面站,人都站起来了。陪着我去的一个人,是嘉兴人——嘉兴图书馆的范笑我,他开了个秀州书局,那时候很有名,他跟我说:“别理他们,老师,别理。”我看人家都站起来了也想站起来,但他把我拉住:“不要站。”那些人又喊“来了,来了”,大家都扭头往下游看。结果看了一阵,又都笑起来了,人们纷纷又落座了。
然后,范笑我才告诉我,每一次看钱塘江潮,都有两次“潮”:第一次是人潮,刚才一下人就站起来了,跟潮水涌来一样,但没有水,要人潮过了,再有二十分钟,真正的潮水就要来了。我觉得这很笑人。当真,又过了二十分钟,潮水真的来了,这次反而没有人站起来了,“来了,来了,来了”,一下大家都慌了。在有很多人的场所,突然有一个人吼一声“来了”就发生事情了。
郑国有一个贵族叫伯有,是冤枉拿给国王杀了的。有一天,郑国都城里面最繁华的街上,突然有人吼起来“来了,来了”,然后全城的人都开始跑起来,说是被冤杀那个伯有的冤魂来了,人们跟扯地皮疯一样都跑起来——城里叫“相惊伯有”,成都人说的扯地皮疯,潮水也是这样。
后来范笑我告诉我,看钱塘潮每次都是这样。后来我又阅读了一些唐宋以来的笔记,发现早就有这种现象——“来了”。后来又过了好多年,我秒懂了“谁来了”,这绝不是毫无根据,因为古书上记得很清楚——伍子胥!伍子胥是被吴王冤枉杀了的,伍子胥被杀的时候很愤怒,就说:你不信我的话,你还要杀我,我死了以后把我的眼睛挖下来挂到东门上,我要看见越国的军队进吴国的首都。
伍子胥成了一个愤怒的冤魂,所以历来把钱塘江的江潮与波涛叫胥涛,就是他的愤怒,卷起波涛来。民间有这样的传说,每一次潮水来,远远的天边那一线,看到那一线就说看到伍子胥来了,他穿的白袍,骑的白马,在那个最高的浪头上,随着浪头而来,但等到再拢一点就没有了,就只看见白的波涛滚滚来了。
所以伍子胥是钱塘江的江神,江南那一带,从前每年的阴历八月,就有这个民俗活动,就是
观潮,观钱塘江的江潮,同时悼念伍子胥,说这个是他的冤魂,冤魂不散。白衣白袍,骑着白马来,后人把这些一切波涛都叫作伍子胥。
1958年,我去崇庆县的一个乡,在山里面,乡里有一条河,有座桥跨过河,桥头有个龙王庙,龙王庙的庙子门口刻的一副石头对联,很有些年代了:“子胥归来莫控银鞍白马,留侯安在空遗黄石素书。”这用了两个典故来说水和桥,“子子胥归来莫控银鞍白马”,就是伍子胥归来的时候不要骑着银鞍白马了,意思是不要有大的波涛来把这个桥冲毁了,所以桥头龙王庙就立的这个。又由一座桥想起张良的典故:张良遇到一个黄石公,黄石公把鞋子脱了丢到桥的底下,喊“孺子,你给我捡起来”,所以“留侯安在空遗黄石素书”,就说张良那么伟大的人都没有了,留下一部兵法书也没有什么用了。这副对联写得相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