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在1923年初夏,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燕京大学,获得了金钥匙──“斐托斐”名誉学位的奖赏。并接受了燕京女大的姊妹学校──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奖学金,准备赴美留学。这位茹苦勤勉的学子、探索人生的作家,现在又站在一段生命新航程的中国上了。她说:“为着人生,我曾自愿不住的挥着别泪,作此‘弱游’!……我要从此走上远大的生命的道途!……所以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凭着血与泪,我已推开了生命神秘的宫门。因着巨大的代价,我从此要领受人生,享乐人生。”冰心这次长途跋涉,背井离乡,去国“弱游”的目的是想以手执的金钥匙去更深地探掘文学的宝库,开启人生奥秘的宫门。但是,对这位女作家说来,她为这次游学所支付的代价也是巨大的:那就是在她的女性的纤柔敏锐的神经上要负荷不堪沉沉的重担──忍受着使她的灵魂为之颤栗的离别之苦。因此,在当时的冰心的散文和诗歌作品中抒写的离情别绪,为我们留下了描绘别离之苦的最细致真切、凄美情深的篇章。这个融乐和美的家庭,在这段时间里,父母姊弟之间,当面都作出“最自然”的强颜欢笑,个个都这般“自欺自慰,相欺相慰,无数的忍泪吞声……”只在偶然间听到弟弟和小朋友的悄悄对话:“我姊姊走了,我们家里,如同丢了一颗明珠一般!”父亲背后的叹息,母亲强忍的泪光,自己又借话别为名,与友人在外挨延时间,因为入门就感凄切,姊弟之间不敢默
坐厮守,有时竟环着大莲花缸奔跑,彼此泼水为戏,以这种与年龄并不相称的狂欢,掩蔽内心的痛苦。总之,离别使这个家庭一切反常。“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但临到离别时,竟反常地装作无事人似的:“我竟微笑了!我说:‘走了!’向空中发言似的,这语声又似是从空中来,入耳使我惊慑,我不看着任一个人,便掀开帘子出去。”“只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冰心就是在久久过着这种“言不由衷”的日子境况下离别了家庭。那是1923年8月3日,她乘京浦车南下。直到火车慢慢开行,在车上翻阅《国语文学史》时,看见书页的空白处写着几个大字:“别忘了小小”,是她最小的弟弟冰季的笔迹,这才揭破了那一层薄纸,使她沉沉如死的心感到十分酸楚。
冰心于8月5日抵达上海,略事小憩,于8月17日乘约克逊号邮船赴美。她在《寄小读者·通讯七》中这样告诉亲爱的小朋友:
8月17日的下午,约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飘扬的纸带,远远的抛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载着
最重的离愁,飘然而去!
8月19日抵日本神户,8月21日游览了横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舟上生活使冰心日夜泛游在海的女神的怀抱中,她常常伫立栏旁,纵目眺览:“蓝极绿极,凝成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的自天边直接到栏旁人立处。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几十,一层层,一片片的漾开了来。──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这粼粼的海波唤起了冰心童年的回忆,海潮声中,珍爱的童心和昔日的游伴都活跃在她的脑中心中。所以在船上冰心“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抛沙袋,乐此不疲……”这“爱的哲学”中的三根支柱──母爱、童心、自然,只有“童心”与“自然”巍然屹立于眼前,离乡背井的生活中独独将这三根支柱中的“母爱”给抽去了。缺少了这根重要的支柱,冰心感到整个灵魂发生了不能自制的倾侧,为了解脱这种苦恼的境界,哪怕是减轻万分之一的负荷也好,她在舟中写下了《惆怅》《纸船》等诗篇。冒雨游览横滨,再加上灵魂的无法平衡的倾斜,竟使她小病于舟中。她在《惆怅》中写道:
梦里的母亲
来安慰病中的我,
絮絮地温人的爱语──
几次醒来,
药杯儿自不在手里。
海风压衾,
明灯依然,
我的心
是如何的惆怅──无着!
《惆怅》是根据一个梦境铺叙写成:“那夜梦见母亲来,摸我的前额,说,‘热得很,──吃几口药罢。’她手里端着药杯叫我喝。我看那药是黄的水,一口气喝完了,梦中觉得是橘汁的味儿。醒来只听得圆窗外海风如吼,翻身又睡着了。第二天热便退尽。”这种思念母亲成病,又因梦见母亲得愈的境况凝成了诗篇,这些情切意绵的诗篇垒砌成一个临时的支架,替代这被抽去的梁柱,以保持这灵魂的平衡。《纸船冰心 纸船──寄母亲》也是在太平洋舟中写成。诗的构
思是将怀念母亲的至情寄托于童心复归的天真行为之中:她叠成许多小小的纸船,抛到海里,有的被天风吹卷到舟中,有的被海浪打湿沾在船头,但她还是乐此不疲地折叠丢抛:
母亲,倘若你梦中看见一只很小的白船儿,
不要惊讶它无端入梦。
这是你至爱的女儿含着泪叠的,
万水千山,求它载着她的爱和悲哀归去。
冰心在去国的三年中由于远离母亲,常常沉浸在母爱的怀念中,所以她这三年中为母爱放歌,占了她这一时期作品的很大篇幅,使冰心成为世界文学中抒写母爱最成功最感人的作家之一。当然,冰心不仅以凄恻纤美的文字歌颂母爱,她也以一个航海家的爱女的身份,写她与海中的风浪搏战,并以胜利者的骄傲自豪地说:“海已证明了我确是父亲的女儿。”在这些文字中也闪露出一名技击者“磨剑赴敌”的豪迈气概。在去国前,她父亲曾对她说:“这番横渡太平洋,你若晕船,不配作我的女儿!”因此,当她听到风浪即将降临时,使她产生出一种“无名的喜悦”,像一位初出茅庐的自信的武士,跳上擂台,跃跃欲试其身手一般。当她看
到同伴们在摇晃的海舟中反侧欹斜;掩口蹙然,面无主,纷纷散去时,她的心神飞越,像一仗剑下龙宫赴宴一样,登上了船的最高层甲板,冰心说:“如同准备着去赴海的女神召请去对酌的一个夜宴;又如同磨剑赴敌,对手是一个闻名的健者,而自己却有几分胜利的把握。”这样的文字在她去国所写的篇章中虽不多见,却也别具一格,在女性的妩媚中透出一派英气,与抒写母爱的文采略有差异而风格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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