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一个人和一座城池
作者:朱京玮
来源:《出版广角》2013年第18
        小说,一九四五年写过。抗战胜利,顾不上了。
        新中国成立后回北京,忙于教学、木刻创作、开会、下乡,接着一次次令人战栗的运动,眼前好友和尊敬的前辈相继不幸;为文如预感将遭遇覆巢之危,还有什么叫做胆子东西能够支撑?
        重新动笔,是一个九十岁人的运气。
        我为文以小鸟作比,飞在空中,管什么人走的道路!自小捡拾路边残剩度日,谈不上挑食忌口,有过程,无章法;既是局限,也算特点。
        文化功力无新旧,只有深浅之别。硬作类比,徒增茧缚,形成笑柄。稍学哲学小识范畴,即能自明。
        我常作文学试管游戏。家数虽小,亦足享回旋之乐。
        平日不欣赏发馊的传统成语,更讨厌邪恶的现代成语。它麻木观感、了无生趣。文学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乡思维。
        这次出版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写我在家乡十二年生活;正在写的抗战八年是第二部;新中国成立后这几十年算第三部。人已经九十了,不晓得写不写得完?写不完就可惜了,有什么办法?谁也救不了我。
        ——黄永玉《我的文学生涯》 一三年六月二日于万荷堂
        提起画家、作家黄永玉,在中国美术界和文学界无人不晓,这位生于湘西凤凰的艺术大师的九十载人生经历本来就是一个传奇。在战乱年代,他自学美术、文学,以木刻开始艺术创作,后拓展至油画、国画、雕塑、工艺设计等艺术门类,在中国当代美术界具有重要地位。他的代表作有套木刻《阿诗玛》和猫头鹰、荷花等美术作品,他设计的猴年邮票、酒鬼酒的包装广为人知,深受大众喜爱。
        黄永玉将文学视为自己最倾心的行当,从事文学创作长达七十余年。他孜孜不倦地创作,不断推出新的作品,诗歌、散文、杂文、小说诸种体裁均有佳作。先后出版《永玉六记》
《吴世茫论坛》《老婆呀,不要哭》《这些忧郁的碎屑》《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太阳下的风景》《比我老的老头》等作品。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是黄永玉先生漂泊一生的人生传记,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作者原本计划写成三部,20世纪40年代即已动笔,历经动荡的岁月,几次停辍,至80多岁始得以续写,经过一个甲子的磨砺和雕琢,在90高龄的今天,才算将第一部分创作完成。
        《出版广角》:《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这部小说时间跨度大,其中也夹杂很多您的个人经历与感悟,有人总结为是您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生命体验的结晶,有很多媒体把它称作您的自传体大书,把它当做是您过往人生的真实写照,对此您是怎么看的?
        黄永玉:《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不是自传,就是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串联起来写。
个人传记
        “无愁河,就是没有忧愁的河流。因为我们家乡的上游有一条无伤河,我把它改成无愁河。借用这个名称写我从童年到今天,我经历到的、看到的、体验到的,不是历史,没有编年。
        写历史不是我的任务。我的经历恐怕别人也没有过。从小到处跑,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
回到内地,近一个世纪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认识了那么多人,有那么多感悟和体验,这些别的人很难碰到,要不写出来就可惜了。现在不画画了也可以,要是这些故事不写出来,就可惜了。第一部分写到4岁就写了20万字,就这样往下写,写到80岁。没有提纲,就是信笔往下写。
        《出版广角》:这部小说从最初的动笔到今天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几经波折数次停辍,您80多岁时得以续写,现在您90岁的高龄第一卷得以完成,心中是不是有很多感想?
        黄永玉:好多好多话,只能是在心里感觉到,说得太多就容易俗气。你想想看,一个老头要到了90岁,脸上身上都长了青苔的时候,才来出这部书,既是喜剧也是悲剧。为什么到今天才写呢?我心里想,如果在50岁,哪怕是60岁来写多好呢?想起来真是挺遗憾的事情。
        《出版广角》:我们在您的笔下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凤凰古城,对您来讲,凤凰这个地方不仅仅是您出生成长的地方,它不仅对您以后的性格产生影响,也是您很重要的写作源泉吧?
        黄永玉:凤凰是一个割据的地方,谁来就打谁。这样的情况有三十多年。弄得我们的性
格,也形成这么一种性格。什么性格呢?凤凰是湘西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小孩子考学校,有两个凤凰小孩在一起,一路上是没有人敢欺负。沈从文的笔下也写过这种东西,我们自己也亲身经历过这样的事。那么自己也认为是凤凰人,到外头也拿着这种风格去应对事物。说打就打、说干就干、说跑就跑,就是这么一种性格。
        凤凰人的脾气很不一样,讲理的时候很讲道理,不讲理的时候弄到这种程度,人家以为是编出来的故事,其实都是真的。像这样一个特别的地方,我从小熟悉的一些细微的东西,不写出来好像可惜了。所以现在晚上睡不着了就想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写上去,真是太可惜了,像很多有趣的事情。我现在写到12岁,可能到1950年以后我会再写凤凰,到1953年也会再写,那就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一些事情,当年的那些人后来的情况怎么样要再继续下去。
        《出版广角》:您12岁的时候就是小学毕业,是您第一卷的内容。整个小说共有三卷。那么第三卷要写到什么地方?
        黄永玉:准备写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我从干校回来。那很有意思,所以我的好朋友都劝我说你先写第三部,慢一点写八年抗战。如果真是这样很有意思的,我现在还没有老年痴
呆,能写出来可能很有意思。但是怎么可以呢?要规规矩矩按照年份写才行,我也没有提纲,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这么写的方法可能也有点意识流。
        《出版广角》:您说记录历史不是您的任务,但这部小说无论是作为您的随笔也好,还是回忆录也好,都有很多历史细节夹杂其中,您作为一个小说家是如何还原那一段真实的历史?
        黄永玉:既然是历史,当然就涉及很多事情,不过我有一个观点,不露相于人,不露相于某一个事件。世界的发展不能用诅咒来看,应该是正常的人情,应该用更多的怜悯来看问题。我也挨过打,也好辛苦,生活搞得很狼狈,过去教几十年书,收集一些珍贵的东西,一下拿跑了。我想我的东西你怎么拿跑呢,心里有时候感觉不太好过,但这又有什么值得大骂特骂的呢?可怜他,怜悯他——我的小说情绪的主干就是这样,不用谴责,老老实实的把事实写给大家,不要掀起一种激烈的情绪。
        至于做历史的归纳,那让读者去研究考虑,或者来批评它。我自己有各种各样的眷恋,包括爱它,包括伤心,包括一些怀念,包括一些追悼,包括有很多甜蜜的东西。
        《出版广角》:您曾给自己排序,文学、雕塑、绘画,绘画排在最后,是因为它能养活前几样。大家听到后都很惊讶,因为您在绘画和雕塑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被大家熟知的身份也是画家和雕塑家,没想到文学在您心中的地位如此高?
        黄永玉:文学在乐器里面是钢琴,它全面,表现什么都可以。小提琴也好听,也表现很多技巧,但没有钢琴这么丰富。文学形式又这么多样,这么有意思,这么细致,就像跟好朋友聊天一样,像聊天最后秘密的话一样,多开心。我有时写到得意的时候自己会哈哈大笑,我在意大利的家在三楼,我女儿问我笑什么,我说写了一段得意的东西就笑。画画没有笑过,做雕塑也没有什么好笑。
        我喜欢看什么方式的文章,我就写怎么样的文章。我不喜欢看的文章,我要引以为戒,告诉自己不要写这样的文章。人家约我写的我肯定不写的,然后我要写好了,我求人家发表也有过。因此说不靠这个东西吃饭,这就好办了,写自己开心的东西。
        《出版广角》:绘画最终建立的是空间化的观看样式,强调片段性,而写作则需要建立时间与空间的连贯性。您是如何调节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黄永玉:画画写文章对我来讲,都没有受过训练,没有受过训练有它的缺点,缺点恰好成为风格。我没有严格管我的老师,所以比较自在,画也不会影响文学,文学也不会影响画,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有时候一天可以写七八张纸,有时候才想了一句,那一句搞来搞去搞不清楚。昨天就出现一个问题,我在中学,让我吹号,好不容易我学会吹小号,结果星期一要唱党歌,国民党的党歌,一定要唱的,居然有乐队伴奏,我在里面吹小号,吹完之后指挥说不要我了,因为我吹得像四马路卖衣服的小贩。晚上想出来了,像袁世凯的大儿子做不了皇太子那么失落,总算结稿了。有的时候一句话搞很久,有的时候一天写很多。
        《出版广角》:像您这样谈到文学,真的很特别。和您的绘画一样,您没有受过系统的训练,但是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所记录的场景让人身临其境,您在写作上有什么独到之处吗?
        黄永玉:这主要还是自己处理文学生活方式不一样,文学的看生活。但是我更喜欢自己不投入里面去的那种文学,像沈从文式的、契诃夫式的,有这么一批作家,包括哈米维尔、斯坦贝格、左拉,这些东西就是比较客观的、比较冷静地看周围事物。当然也有激情,像雨果这些人,他比较激情也很重要,你不管处理什么,处理激情也好,处理什么,你自己要冷
静。人家都以为一个作品非常激昂慷慨的,或者优雅的,他自己就是一定很优雅,或者很激昂慷慨。不是的,一句话就是冷静。写东西要冷静,处理战争、处理谈情说爱、处理一切的东西的时候,你要站在旁边很冷静的,因为你在生活里头看各种各样的东西,你写的当然同人家不一样。
        《出版广角》:您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受过很多的苦难,您的画作被称作黑画,您的背部被人打的鲜血淋淋。而在回首过去的时候,您又是如何看待那段痛苦的岁月?
        黄永玉:世界的历史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人类有几千年前的痛苦,只不过没有记录。惶恐、折磨,有时候就是人的常态。生活是一个很完整的过程,充满伤痕的生活也是一个完整的生活,人生就是这样,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们不只有新社会的经历,还有旧时代的体验。现在看当年人性的扭曲,也是应该谅解的。能怎么样?人不愿意宽恕罪恶,不宽恕的最好办法就是别忘记,但是你可以谅解。在法国的时候,我去过巴黎圣母院,在圣母院的附近有一个纪念馆,那是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死难者。法国诗人阿拉贡的诗句就刻在纪念馆正门上,他说:可以原谅,不能忘记。
        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脱办法吗?没有。仇恨没有用,报复也没有用,对犯下罪行的人,
你就是鞭尸也解救不了所遭遇的磨难给你身心带来的创伤,你还是要面对生活。在外国有一个格言说:别去记仇,记仇影响你对生活的判断。这是对的。我们经常说新社会旧社会,把它分得那么清楚,实际上那个新的里面有好多旧的东西,那些旧的让我们害怕的东西,换一个面貌再来,就像中国的封建思想,几千年来总是变换面貌出现。所以,有人围攻、拿石头砸的时候,耶稣说:如果你们自己不犯奸淫你们就可以打她,结果再没有人敢打。就是这样,面对历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