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体顶端
小说专题训练------叙事特
一、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大泽乡[注]
茅盾
算来已经是整整的七天七夜了,这秋季的雨还是不停下着。军营早已移到小丘上。九百戍卒算是还能够捆一堆干燥的稻草,这便是那两位终日醉成泥猫的押送军官的唯一的韬略。军官呢,他们的祖父是当年铁骑营中的悍将。然而现在,他们却只能带着原是“闾左贫民”的戍卒九百。他们富农所视的“闾左贫民”就是没有一点共同阶级意识的“部下”!
半夜酒醒,听到那样胡笳似的风鸣,军鼓似的雨声,又感着刺骨似的秋夜的寒冷。听说昨天从鱼肚子里发现一方素帛,朱书三个字:陈胜王!陈胜?两屯长之一是叫作陈胜呀。突然,从远远的不知何处的高空传来了尖厉的哀嗥。是近来每夜有的狐狸叫,然而今日的是魔鬼的狐狸叫,是要撕碎人心那样的哀嗥,断断续续地,是哭,是诉,是吆喝。
“说是‘大楚兴’啰?”“又是‘陈胜王’!”面面觑着的两位军官的僵硬的舌头怯生生地吐出这么几个字。宿酒醒了,陈胜的相貌在两位军官醉酒的红眼睛前闪动。是一张多少有点皱纹的、太阳晒得焦黑的贫农的面孔。也是这次新编入伍,看他生得高大,这才提拔了屯长。敢是有几斤蛮力?不懂兵法。
想来陈胜倒不是怎样可怕,可怕的是那雨呀!雨使他们不能赶路,雨使他们给养缺乏;天啊,再是七日七夜的雨,他们九百多人只好饿死了。在饿死的威吓下,他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罢?
第二天还是淋雨。躲在自己帐里的两位军官简直不敢走动。到处可以碰着怀恨的狞视。营里早就把鱼鳖代替了米粮,但吃得太多鱼鳖的兵士们好像性格也变成鱼鳖了。没有先前那么温顺,那么沉着。骚动和怨嗟充满了每个营房。
“怎么好?走是走不得,守在这里让水来淹死!”
“整天吃鱼要生病的哪!”
“木柴也没有了。今天烧身子下面垫的稻草,明天烧什么?吃生鱼罢?我们不是水獭。”
“听说到渔阳还有两三千里呢!”
“到了渔阳还不是一个死!”
死!这有力的符咒把大家的眼睛睁大了。该他们死?为什么?是军法。便算作没有这该死的军法,到了渔阳,打败了匈奴,毕竟于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自己本来也是被征服的六国的老百姓,祖国给予他们的是连年的战争和徭役,固然说不上什么恩泽,可是他们在祖国内究竟算是“自由市民”,现在却被掳为奴,唤作什么“闾左贫民”。到渔阳去,也还不是捍卫了奴役他们的国家,也还不是替军官们挣家私,也还不是拼着自己的穷骨头让匈奴投降而成为像他们一样的被榨取的“闾左贫民”么?从来不曾明晰地显现在他们意识中的这些思想,便像潮气一般渗透了九百戍卒的心胸。
鱼肚子里素帛上写的字,夜半风声中狐狸的人一样话语的鸣嗥,确也使这九百人觉得诧异。然而仅仅是诧异罢了。没有幻想。奉一个什么人为“王”那样事的味儿,他们早已尝得够了。他们的期望是挣断身上的镣索。他们很古怪地确信着挣断这镣索的日子已经到了。
想起自己有地自己耕的快乐,这些现在做了戍卒的“闾左贫民”便觉得只有为了土地的缘故才
值得冒险拼命。什么“陈胜王”,他们不关心;如果照例得有一个“王”,那么这“王”一定不应当是从前那样的“王”,一定得首先分给他们土地,让他们自己有地自己耕。
风还是呼呼地吹着,雨还是不停地下着。比这风雨更汹涌的,是九百戍卒的鼓噪,现在是一阵紧一阵地送进两位军官的帐幕。
他们摆出照例巡视营帐的态度来。这两位不意的露脸居然发生了不意的效果,鼓噪声像退落的潮水似的一点一点低下去了。代替了嘴巴,戍卒们现在是用眼睛。两位军官成了眼光的靶子。这可不是表示什么敬意的“注目礼”,而是憎恨的,嘲笑的,“看你怎么办!”本来就不准备接受一些什么“要求”,什么“诉说”,或是什么“请示进止”。九百人和他俩没有一点儿精神上的联系。九百人有痛苦,有要求,有期望,可是绝对不愿向他俩声诉。
最后,两位军官站在营外小丘顶巅,装作瞭望地势。
大泽乡简直成为“大泽”了。白茫茫的水面耸露出几簇茅屋,三两个村夫就在门前支起了渔网。更有些水柳的垂条,卖弄风骚地吻着水波。刚露出一个白头的芦花若不胜情似的在水面颤抖着。天空是铅的。雨脚有簪子那样粗。好一幅江村烟雨图呵。心神不属的两位军官猛
觉得有些异样的味儿涌上心窝来了。是凄凉,也是悲壮!未必全是痴呆的他们俩,从刚才这回的巡视看出自己的地位是在“死线”上,“死”这有力的符咒在他们的灵魂里发动了另一种的力量;他们血液中的阶级性突然发酵了。他们不能束手困在这荒岛样的小丘上让奴隶们的复仇的洪水来将他们淹死!他们必须试一试最后的挣扎!
“看出来么?不是我们死,便是他们灭亡!”
“先斩两屯长?”
“九百人一齐坑吧!”
先开口的那位军官突然将右臂一挥,用重浊的坚决的声调说了。
“谁给我们掘坑?”
“这茫茫的一片水便是坑?”
声音是凶悍中带沉着。
跟着这答语,下意识地对脚下那片大水望了一眼,军官之一得意地微笑了;然而笑影过后,阴森更甚。拿眼盯着他的同伴,发怒似的咬着嘴唇,然后轻声问:
“我们有多少心腹?”
呵,呵,心腹?从来是带惯了子弟兵的这两位,今番却没有一个心腹。战国时代作为秦国基本武力的富农阶级出身的军人,年来早就不够分配;实在是大将军蒙恬带去的人太多了。甚至像“屯长”那样的下级军官也不得不用阶级不同的“闾左贫民”里的人了。
“皇帝不该征发贱奴们来当兵的!”
“何尝不是呵!自从商君变法以来,我们祖宗是世世代代执干戈捍卫社稷的;作军人是光荣的职务,岂容‘闾左’的贱奴们染指!始皇帝殡天后,法度就乱了。叫贱奴们也来执干戈,都是贱臣赵高的主意哪!赵高,他父母也是贱奴!”
当这样的意念在两位军官对射的目光中闪着的时候,帐外突然传来了不成体统的嚷闹:“守在这里是饿死……到了渔阳……误期……也是死……大家干吧,才可以不死……将官儿……让他们醉死!”
接着是一阵哄笑,再接着便是嘈嘈杂杂的听不清的话响。两军官的脸全变了,嘴唇有些抖颤。交换了眼,咬嘴唇,竖起眉毛,统治阶级武装者的他们俩全身都涨满了杀气,然而好像还不知道怎么开始应付。一阵夹雨的狂风揭开了帐门,将这两位太早地并且不意地暴露在嚷闹的众的眼前了。面对面的斗争再没有拖延缓和的可能!微微一怔的众朝着帐内看了。有的是站着的满脸通红怒眉睁目的两个人。但只是“两个”人!
小舅妈
“军中不许高声!左右!拿下扰乱营房的人!”
拔出剑来的军官大声吆喝,冲着屯长之一叫做吴广的走过来了。回应的却是几乎要震坍营帐那样的众的怒吼声。像野熊一般跳起来的吴广早抢得军官手里的剑,照准这长官拦腰一挥。剩下的一位被发狂似的部下按住,只能泄出半声哼。
地下火爆发了!从营帐到营帐,从乡村到乡村,从郡县到郡县。风是凯歌,雨是进击的战鼓,弥漫了大泽乡的秋潦是举义的檄文。他们九百人将肩负历史的使命,释放出郁积已久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