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唠叨”“啰嗦”的艺术魅力
鲁迅在谈到自己的创作经验时说:“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可是在《祝福》中,却有大段大段的重复。这就是写祥林嫂絮絮叨叨讲“阿毛的故事”。阿毛故事前后完整地出现了二次,把这两段对照一看,只不过文字上略有改动而已。这样大段大段的重复,不是太啰嗦了吗?—般地说,文章要力避重复,尤其是大篇幅的重复。正如鲁迅自己所说的那样,要力避“唠叨”,不要“陪衬拖带”。现在鲁迅怎么也“言行”祝福语言不一致了呢?细细品味,你会发现这貌似啰嗦的重复,并非鲁迅说做相悖,“言行”不一,而是他独树高格、平中见奇的艺术手法。
言语可以透露心理反应。这两段重复的文本,不仅真实生动地再现了祥林嫂“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的情形,而且还非常准确深刻地揭示出祥林嫂精神的紊乱、性格的病态。这是在重复之中展示人物的性格变化的历程,凸现祥林嫂丰富而复杂的精神世界。这种“
啰嗦”是鲁迅为了表达的特定需要而有意为之的,它本身充满了暗示,是一种隐喻,是鲁迅高超的写人技法。
这个从前“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的人,现在逢人便说“我真傻,真的……”变化如此之大,反差如此之强烈,这表明祥林嫂在两次丧夫、爱子又遭狼害的沉重打击下,已陷入了极度痛苦的深渊,在心灵深处产生了难以愈合的创伤。阿毛的罹难,使她失去了唯一的安慰、最后的希望。阿毛活泼可爱的形象只能留在她那痛苦的回忆里。“阿毛的故事”是她“受伤的记忆”,她“日夜不忘”她的爱子,时刻思念着她的阿毛。她无法解脱这种失子之痛,从而导致了性格的病态—— 一开口便是“我真傻”,逢人便讲她的阿毛。阿毛故事的两次完整出现,无疑是鲁迅精心巧妙的安排。这貌似啰嗦的重复,把祥林嫂受到极大刺激、精神分裂的病态惟妙惟肖地刻画出来了。它形象地展现出一个正常的劳动妇女从肉体到灵魂的毁灭过程,具有浓重的悲剧彩,因而强烈地震撼着读者的心,激起人们对祥林嫂悲惨遭遇的无限同情和对制造这个悲剧故事的吃人社会的无比仇恨。这就是鲁迅借助于“唠叨”“啰嗦”而收到的强烈的艺术效果。试想想,倘若作品中没有这样的“唠叨”“啰嗦”,而只是用漂亮的语句简单地叙述一下,那是无法这么传神地表现出祥林嫂的内心痛楚、精神恍惚的,也就严重地削弱了小说的那动人心魄的悲剧效果。
综上所述,鲁迅通过精心设计的重复来表现人物的性格病态,预示人物的悲惨命运,这和我们平常所讲的啰嗦有着本质的不同。这是语言大师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创造,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探讨鲁迅这种“啰嗦”的语言艺术,对于我们如何精当描写人物语言,刻画人物心理,提高表达技巧无疑具有借鉴意义。
二、非常词序的非常功效
汉语的词序比较固定,一般情况下不能任意变动。但这也不是绝对的,如回环修辞格就是通过变动词序来实现的。不同的词序在表义方面侧重点往往有所不同,所以说“词序也是一种重要的修辞手段。……在汉语中,许多正常词序是可以变动的,变动之后可以获得较好的修辞效果。”(王希杰《汉语修辞学》)小说写祥林嫂叙述阿毛故事时,就有通过变换词序而增强艺术效果的范例,体现了鲁迅对作品精益求精、严肃认真的创作精神。
祥林嫂叙述“阿毛的故事”里有这样的一句话:“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这个句子中“小鞋”的两个定语——“一只”“他的”的排列顺序是不合常规的,似乎是错误的。按照常规顺序排列,应当是“他的一只”(表领属的词+数量词)。如从《无常》手稿上,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就把“鬼王拿的是小小的一块虎头牌”的语序改为合乎
常规的“……一块小小的虎头牌”。《祝福》最早发表在1924年3月25日《东方杂志》半月刊第二十一卷第六号上时,这一句的语序就是非常符合我们语言习惯的“他的一只小鞋”。可是等到该小说编入《彷徨》,鲁迅借机再次进行语言推敲与润时,却改成了并不符合我们表达习惯的“一只他的”(数量词+表领属的词)。这样看来,这是鲁迅有意为之,是出于再加工的需要。因为他曾对青年作家说过“将来汇印时,再细细的看一看,……一定可以更有精采”(《致张天翼》)。看来这是鲁迅身体力行,为青年作家做示范的体现。这个不符合一般习惯的词语次序,出自经受过两次丧夫,接着又遭受失子之痛的祥林嫂之口,应该说也是正常的。这和她第二次来到鲁四老爷家,一开口就是“我真傻,真的……”一样,同样是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情形的真实写照,也是她神情有些恍惚、有些紊乱的形象揭示。“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个人。”(《花边文学·看书琐记》)看似不合常规、实则合乎事理的语序是祥林嫂“非常态诉说”中的“准确叙述”,是“不正常”里的“正常”。颠倒的词序所表达的语义宛如不断推进的电影镜头一般鲜明,由远而近,非常清晰、有序地“再现”了祥林嫂央人搜寻儿子,看到“一只”鞋子,发现是“他的小鞋”(根据样式、质地等来迅速判断、确认)的全过程。“阿毛的故事”是祥林嫂“日夜不忘的故事”,是她的受伤记忆,对这些细节记得越清晰、深刻,就越说明了她所遭受的打击之沉重,承受的苦痛之巨大,也就
越能震撼读者的心灵。一种褫魂夺魄的悲剧美的力量由此而生。而发表稿上的常规语序只是一般的平常叙述,非人物的“情境语言”,无法包藏如此丰厚的内涵、丰富的意蕴。这个不合常规的语序是独特的“这一个”,起到了正常语序无法达到的艺术效果。
这个好像调换错了的词序,看似变异、反常,实则是鲁迅别有深意的表达技巧,是他出奇制胜的艺术创造。词序变换之中又见语言锤炼的匠心。“反常合道”,有意颠倒的词序,使人物语言更情境化,“更有精采”,给读者造成一种新奇、别样的审美感受,具有独特的审美意义。这种艺术的语言、语言的艺术,我们不咀嚼、品鉴,岂不辜负了大作家的独妙匠心?
三、标点符号的丰富内涵
标点符号虽没有语音形式和语义内涵,却能配合文字,准确记录说话的停顿、语气、语态等语言现象。“言为心声”,那些精确记录语气语调变化的标点符号,实质上是人物心理活动的外化和折射。这样的标点就不只是“文法上的标点”“意义上的标点”,而是“修辞上的标点”。它“往往在用来调和音节的同时,还用来刻划有关人物的语调神情;有时甚至主要不是用以调整音节,而是用以表现和显示人物的腔调情态”(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祝福》中就有这样精彩的“修辞上的标点”。小说在写到有人报告鲁四老爷,说祥林嫂已被她婆婆派
人劫走的消息时,鲁四老爷只说了“可恶!然而……”这么一句没说完整的话。话虽不完整,却借助于“!……”的辅助,生动展示了鲁四老爷心理反应的全过程。
从小说描写可以看出,鲁四老爷对这种事先不打招呼,竟然抢走他家女佣的行径是愤愤然的,因为这毕竟有碍他的尊严,有伤他的面子,因而“可恶”两字便脱口而出。一个“!”使得鲁四老爷的愤懑之情呼之欲出、跃然纸上。但这个封建卫道士转而一想,祥林嫂这种出逃做工,违背“家法”,“有伤风俗”,婆家抢回又完全合乎“礼义”,无可厚非。鲁四老爷完成了他的这些“内部言语”,可是他并没有把心中所想的明说出来,说到“然而”便戛然而止,“内部言语”没有完全变成“外部言语”。鲁四老爷的默许、赞同都包含在“然而”后面的的“……”。从“!”到“……”生动传神地表现出鲁四老爷由不满、气愤到默许、赞同的心理变化过程。“然而”后面“……”把这个“讲理学的老监生”故作心气平和的虚伪本性和维护封建礼教的反动实质,表现得细致入微、毫发毕现。假如这句话里没有这些标点的“参与”,光靠四个方块字,能如此真实生动地展示这半截子话吗?能把这复杂微妙的心理变化表现得如此细腻传神吗?
作家秦牧说:“讲究文学语言,同时,也得讲究标点符号的使用。”(《语林采英》)此言说得极是。“修辞上的标点”本身就是文学语言的有机部分,“每一个标点符号有一个独特的
作用”(吕叔湘、朱德熙《语法修辞讲话》)。这些具有独特作用的“小不点儿”到了文学大师鲁迅的手里,如同魔术家手里的魔棒一样,出神入化,点石成金,在字里行间发挥着独特的修辞功效。真可谓不是文字,胜似文字。难怪作家杜鹏程盛赞鲁迅作品“不仅文字是有生命的,连每个标点符号都是活生生的”(《日记摘录》)。鲁迅这种精湛的标点运用艺术,值得我们细细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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