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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世界文化》2020年第02期我的七个女神小说免费阅读
米亚·科托
喜爱米亚 · 科托(1955— ,莫桑比克诗人、小说家)小说的读者会称赞,“他的小说,每一句都是诗”。
我想,诗人写作小说,自然会把一部分诗意带进其中,有的甚至呈现出强烈的诗意风格。米亚·科托的这本小说《母狮的忏悔》(2012)是他首次将非洲女性的生存境况作为第一主题进行创作,阅读起来既不像挽歌,也不像颂歌,而几乎是一首让人忧伤、心碎的抒情诗,即使已经合上最后一页,我仍久久地沉浸在沉甸甸的情绪当中。
诗意并不能消解主题的沉重,反而使一切变得更加澄澈、疼痛。
“天花板慢慢下沉,我失足跌进不寻常的甜美睡意”,“如此庞大的身躯需要更多的灵魂”,“突然感觉像是整片天空砸在背上,疼得大声呼喊,在地上打滚”,“她慢慢地穿衣服,那份缓慢只有幸福能与之对抗”,“时间轻轻摇晃着我”,“我眼中的未来就像被烈焰吞噬的一根火柴。天空会追随着人类的脚步变得像我一样干涸”,“古斯塔夫的话仿佛是给了我一个家”……
这种诗歌一般的句子在整本小说中随处可见,犹如星辰散布在墨蓝的夜空当中,既体
现了米亚·科托的语言风格,也引领读者一步步踏进一个冷冽、病态、扭曲、荒诞的封闭所在——故事的发生地“库鲁马尼”,这里不仅是地理上的封闭,人们也因恐惧而止步不前。与其说米亚·科托的小说是一面镜子,不如说它是一块水晶,因其精巧透亮而更加让人清醒不安,甚至让人感到一种大地深层内天然矿物质般的寒意。“她眼泪特别多,一哭起来就像涨潮。她的泪珠像鸡蛋那么大,掷地有声”,“那女人收集蝴蝶,刮下翅膀上的磷粉,装进玻璃瓶。她用这些粉做什么?填充枕头。她说这样就能在睡觉的时候飞翔了”——这本小说的魔幻现实主义彩是不难看出的,却写得并不朦胧、混沌。这也许得益于作者曾经有过记者经历,但也许更得益于创作上深挖于大地深层的水晶质地。米亚·科托的小说不靠曲折的情节向前推动,依靠的是诗意的深入浅出和曼妙婉转,这就避免了诗歌超越现实时的那种晦涩费解。这是我觉得格外奇妙的一个地方。
我不知道诗人直面现实时,是显得特别犀利,还是特别悲悯。诗歌写作讲究速度,当诗人写小说时速度也许转变成一种大胆意外的简洁和趋火而融的液态“消散”。通常的小说都有一种黏稠度,米亚·科托《母狮的忏悔》却越品越像新酿的白酒,在液体中隐藏着空气和风,燃烧读者的喉咙,但绝不会窒息。有时候,我甚至感到一种“遗憾”,那种明快爽辣的诗意挥发多少影响了小说叙事艺术的魅力和嚼头,我竟希望米亚·科托在此刻多做一些停留,变飞掠
为纺织,变轻逸为繁复。小说中有一句话,是说书写和打猎的乐趣有些相似:在空白纸张上“隐藏着无数惊讶与恐惧的瞬间”。《母狮的忏悔》在主题的沉重之余给了读者这种乐趣,然而我又希望这其中的一些“瞬间”可以延长为“凝视”。不是说这部小说不够完美,而是说讲究速度的诗人在写小说时也许希望自己比一般的小说家多跑几步,更快地告知读者真相,却不知道像我这样普通的读者尚且缺乏这方面的新鲜经验。
从上面列举的那些诗歌般的句子来看,米亚·科托在创作小说时也是擅长并喜欢使用比喻的,这种新颖完美的比喻本身也是一种“凝视”和繁复,在物与物、文本与现实世界之间造成了相互交织的声音回响,间接弥补了我所谓的“遗憾”。如果我的感受是错误、可笑的,那么就到了我需要保持沉默的时候,小说中的那句话正给予我安慰:“我不喜欢放出声音读信,那让人感觉脆弱、荒诞,像赤身裸体一样。”
《母狮的忏悔》
《母狮的忏悔》的主题既是沉重的,也是惊人的。米亚·科托的这部小说既不是从愉悦中开始的,也不是在疤痕中结束,那一道深入白骨的伤口至今仍在滴血。
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就是“上帝曾是女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女人就是上帝。库鲁马尼封闭似囚牢,也似一座没有医生和护士的重症病院。这里的女人在遭受战争、被殖民的摧残之后,继续遭受着父权制下男性对女性的束缚与压迫。“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天空并没有尽头,是女人一直在织造这方无穷尽的轻纱,数千年前就已开始。每当她们的肚子鼓起来,天空便增加一隅”,这难道不是库鲁马尼崇高尊贵的一女神吗?诡异可怕的是她们的地位竟然等同于死人,女人在这里“生而既死”,“所有女人本就是死人。她们不说话,不思考,不去爱,不去梦想”,她们甚至不敢问一问上帝:“如果根本不能幸福,还值得活着吗?”
故事的叙述者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女人——库鲁马尼女孩儿马里阿玛,一个男人——前来库鲁马尼猎杀狮子的猎人阿尔坎如。以往以猎食野猪为生的狮子竟然依靠野猪的踪迹闯进库鲁马尼,人类沦为猎物,甚至是比野猪更好猎取的猎物,所以也可以说是人们自己把狮子给吸引过来。更诡异可怕的是被狮子咬死吃掉的全部是女人,狮子有公狮,也有母狮,公
狮象征父权制社会,母狮则是化身为狮子的女人。
这里面有两个困惑需要解答:一个困惑是狮子吃人不分男女,为何在库鲁马尼牺牲者都是女人?原因竟然是这里的女人每日都需要独自在乡间劳作,即使惨剧接连发生,她们依旧不得不在丈夫或者父亲的命令下只身去野外抬水、拾柴、看管菜地。這是传统习惯,也是日常生活,库鲁马尼女人们最大的痛苦和绝望就在这里,你可以谋杀一个暴君式的丈夫,却根本杀不死你的生活。
另一个困惑是库鲁马尼的女人为何希望自己化身为狮子来吃掉同性?这是她们绝望中的报复,在死亡之后仍然要对男性生者进行的报复。故事中的女孩儿马里阿玛和她的们居然受到亲生父亲的侵害,无一幸免,她们的母亲在得知丈夫对女儿实施的暴行后,第一反应却是责怪女儿。在最罪恶耻辱的那一刻,身为父亲的热尼托·贝伯,自认为他抽离了本身,而女儿则沦为一个物体,失去意识,没有记忆一般,但真相终会被唤出。从马里阿玛的记述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她的身体比意识先做出反应,在遭受父亲的暴行后,她患了饥饿及瘫痪的怪病,真相就寄居在这具病体内。库鲁马尼其他女人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在男人们看来她们唯一的作用恐怕就是生育,不能生育的女人很难避免被侵害的命运。像区长家的女佣丹迪
仅仅因为“违背传统”而遭到多个男人施暴,这些男人竟然声称这是她“罪有应得”,他们反而是拿暴行维持了正义和道德,逼迫丹迪亲赴狮口,以死(生时的死)抵死(死后的死),永不超生。所以女孩儿马里阿玛才会在沉默中愤怒地咆哮“:我,马里阿玛,犯了两重罪:一是生于此地,二是生而为人。在库鲁马尼,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还不如一件东西。她不存在。”也因此,女人要报复男人也只能在异化为兽以后。马里阿玛曾经发誓杀光世界上所有的女人,这样就不再有孩子,人类会灭绝,世界秩序也会重置。最终,马里阿玛没有履行这个誓言,而是选择去城市开始新的生活,以另一种方式告别旧世界。而这也是诗人写小说时的美德和柔光所在,因为悲悯的诗人总能在女人身上看到希望和神性——上帝确实曾是女人。
米亚·科托
在库鲁马尼,所有的女孩儿不是会被活人杀死,就是会被死者缠身,所以她也终会被抛弃。然而选择去城市就真能开始新的生活吗?只要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没有被完全消灭,城市也不是上帝承诺过的首善之地。猎人阿尔坎如的母亲就遭受到丈夫的暴力控制和支配,他的哥哥不堪忍受父亲对母亲的暴行,用杀死了父亲,然后装疯躲进精神病院。在给弟弟的信中,哥哥写道:“我在精神病院,不需要天使,也不需要魔鬼。有我们这些病人就够了。”阿尔坎如方才明白过去一直困扰着他的真相,说“真正的病人是我,只有我夜不能寐,忍受着残忍回忆的折磨”。当他不堪忍受时,就把狩猎当成从自身抽离的一种方式,所以他离开城市,来到库鲁马尼以一个真正猎人的方式狩猎狮子。狮子最后却被不是猎人的其他人杀死了,真正的猎人成了一个作家,手里紧握的不是,而是笔。这时候,马里阿玛的母亲愿意阿尔坎如带走她仅剩的这一个女儿,帮助失去说话能力的她去城市治病,连区长夫人也恳求阿尔坎如带走这个不幸的女孩儿,相信这个放下、握住笔的男人跟库鲁马尼的盲人哈蒙德一样是個好人:“他是整个村子里唯一一个完完全全的人,有人性的人。他和你都是,亲爱的猎人。”
在《母狮的忏悔》中,那两只最终被杀死的狮子吞食的不止是人,还吞食了人性,但人性并没有被吞食殆尽,在象征着文明的笔下,美好的、救赎世界的人性正在默默地流淌着。光明的未来仍在远方,在绝望中仍有希望,这是作者米亚·科托身为一个诗人最诗意、最深刻的地方。当我看到小说中写到猎人阿尔坎如的情人卢西丽娅在房间里“缓慢舒展着身体,仿佛正在出生”,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我,尤其令人动容。
这本以非洲女性的生存境况为第一主题的小说何以取名为“母狮的忏悔”,而不是我们将要纠正的“男人的忏悔”?米亚·科托在小说的结尾揭晓了答案,在阿尔坎如即将带走马里阿玛时,她的母亲告诉他一个秘密:“你知道,狮子有三只,还有一只没死……我就是最后剩下的那只母狮。”阿尔坎如惊问原因,这个饱受磨难却只能在女儿身上寄托希望和未来的女人回答:“这是我的忏悔,是我放在你手中的时间长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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