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高贵精神和品德
说来惭愧。以前曾经听说湖南凤凰有个著名作家沈从文,知道他的代表作品是《边城》,但除此以外,知之甚少。最近读了凌宇先生写的《沈从文传》,对沈先生才多了一些了解和认识。
其中让我最为感动的,除了他的天赋以外,是他的勤奋与执著,他的宽容与豁达。
沈先生没有高学历,只是高小毕业。14岁时入伍,在军中作过“文书”,后来闯入北京,以写作谋生。在极度困难的环境下,他以“乡下人”的朴素感情,以湘西人的坚韧精神,坚持求学与创作,实现了他的人生理想。人们常称赞某某多产作家为 “著作等身”,而沈先生一生创作结集了约80多部文学作品,若将这些书稿码起来足有两人身高。他是现代作家中成书最多的一个。
沈先生的作品不仅数量多,其质量和影响力也非常好,在国内外有重大的影响。他的作品被译成日本、美国、英国、前苏联等四十多个国家的文字出版,并被美国、日本、韩国、英国等十多个国家或地区选进大学课本。因此,沈先生曾两度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评选侯选人。
解放以后,由于特殊原因,沈先生停止了文学写作,改作从事文物研究和古代服饰研究。此时,
他已经年届五旬,虽然以前也有对文物收藏的业余爱好,但真正从事文物研究还要从头学起。沈先生是个不服输的人,经过艰苦不懈的努力,他在这个领域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果:他撰写出版了《中国丝绸图案》、《唐宋铜镜》、《龙凤艺术》、《战国漆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学术专著,特别是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影响很大,填补了我国文化史上的一项空白,沈先生在晚年又一次创造出生命的奇迹。
由于他是“名人”,由于他的“固执”,由于“社会变动”,他经历了很多人生坷坎,甚至遭受磨难。其中特别是解放初期使他离开他所热爱的写作,和期间下放到湖北咸宁的那一段经历。有许多人为他感到委屈。而他每当听到人们谈起这些却总是十分平静。他在一次演讲时说:“许多在日本、美国的朋友,为我不写小说而觉得惋惜,事实上并不值得惋惜。因为社会变动太大,我今天之所以有机会在这里与各位谈这些故事,就证明了我并不因为社会变动而丧气,社会变动是必然的现象。我们中国有句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中国近30年的变动情况中,我许多很好很有成就的旧同行、老同事,都因为来不及适应这个环境中的新变化成了古人。我现在居然能在这里很快乐地和各位谈谈这些事情,证明我在适应环境上,至少作了一个健康的选择,并不是消极的退隐。”他还说:“ 特别是国家变动大,社会变动过程太激烈了,许多人在运动中都牺牲后,就更需早有人顽强坚持工作,才能留下一些东
西。”
还有,在从事文物研究的过程中,面对不同的观点,面对涉及成果的归属,沈先生也表现出极大的宽容与豁达。不管别人怎么说,坚持走自己的路;不管研究成果署哪个的名字,只要能将成果搞出来,对国家有用就行。
这便是一位中国老知识分子的高贵品德的体现!也是我从沈先生身上深深受到感动的所在。
历史是一面镜子,沈先生也是一面镜子。今天读他,对照自己,过去总为生不逢时、条件不好、学历太低等等而感到惭愧,现在看来,自己应该感到惭愧的不是这些,而是缺少象沈先生那样的勤奋、执着、宽容、豁达的精神和品德。如果有了这些,虽然不能取得象沈先生那样的辉煌成果,至少现在也该活得充实一些,坦然一些。
   
羡慕沈从文
我读沈从文是一个渐近的过程。二十岁前就读过了那些他自称为“乡土抒情诗”的小说,四十
岁后躺在凤凰古城的客栈里才开始读他散文中那些“生命的记录”,近几日又在无意间读到了他当年写下的情书。回头看去,也许正是这样配合着年龄增长的渐进,于不经意间成就了我走近沈从文的最佳方式。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沈从文笔下的那座“化外之地”的《边城》于我只是一段亦真亦幻亦尘亦烟亦仙亦俗的故事,直到今岁的一个夏夜我在两岸斑斓的灯火中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走过沱江上用红砂块石修砌的跳岩时,才真正领略了交织其中的“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也才猛然领悟到这样愁绪飘渺的人间情爱悲剧,只能在这些人性皆善、性自天然的人中搬演。
踏着石板路上的氤氲走进古城中营街的一座典型的南方古四合院,其时我已经在沈从文所生长的地方沉沉地睡过一夜了。这四合院是沈从文曾任清朝贵州提督的祖父于同治五年购买旧民宅拆除后兴建的,是一座火砖封砌的平房建筑。四合院分前后两进,中有方块红石铺成的天井,两边是厢房,大小共11间。孩子时的沈从文就是在这座四合院里以自己坚守一生的率真彻底地伤了父亲的心。沈从文读私塾的第二年便学会了逃学,为的是“逃避那些书本枯燥文句去同一切自然相亲近”。边城 沈从文七岁那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沈从文一生性格与感情的基础,“不安
于当前事物,却倾心于现世光,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
当我又一次站在晨雾弥漫的沱江边,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是对沈从文率性一生的由衷羡慕。沈从文说过,“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我没有再去沱江边听涛山下的沈从文墓拜谒,我更愿意在上下穿枋承挑悬出的吊脚楼边遥想沈从文的自由生活,更愿意仰望古城楼上不朽的沈从文。
这个始终以“对政治无信仰对生命极关心的乡下人”自居的沈从文,将率性而为贯彻自己的生命始终,是个地地道道的性情中人。率性的沈从文在1949年前完成了那些摹写湘西古老习俗和原始生命的作品,这些光润精美的文字描绘着和发掘着未经“文明社会”的社会组织羁束和污染的边地社区的“人生形式”,在山灵水秀、人性淳朴中散发着悠远的忧郁,把一切消融在静观淡泊的超越之中。
又因了这些“把文学当作一种个人抒写”的文字,沈从文被某些评论者定位于性文学作家。1949年后,率性的沈从文转而做起了文物学这门在他看来“实实在在的学问”,沿着另一条河
流溯源而上重新踏进曾给他无穷滋养的璀璨的古楚文化。正是这种文化的浸染让沈从文与行吟泽畔的屈子傲然风骨一脉相承。
当年,沈从文在山东任教时有过一个学生江青,这个学生后来曾经一度母仪天下,可是沈从文“薄其为人,不与往来”。 而对于同样也是他的学生的张兆和,沈从文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穷追不舍,一鼓作气给这个学生连着写了四年情书。直到她娴静优雅的沉默让为人师表的沈从文终于忍不住了,他在一封正在写的情书里狠狠加上一句:“我爱你的灵魂,我更爱你的身体!”
沈从文的难得,在于他能历经岁月的磨蚀依然坚守自己的率性,这样的坚守即使在最羡慕率性而为的中国知识阶层中亦不多见。面对身后留下长河般文字生前却未留下只言片语遗嘱的沈从文,我唯有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