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旧事
作者:吴玲
来源:《安徽文学》2014年第12
        童年的野菜
        节气已经到了立春。瞅个空儿,到田野里走走,远远的,能看到河沿的柳丝泛着一层茸茸的鹅黄。脚下又浓又厚的草依然是萎黄的,但你若随便在哪条田埂哪处堤坝哪块沟渠旁边蹲下,坐坐,看看,就会发现又浓又厚的萎黄的野草中间已滋生出许多细长的绿芽儿来了。如若你再不经意间拨开一蓬茅草,肯定会大吃一惊,连接地气的盘根错节处,星星点点破土而出的可不都是按耐不住的蓬勃的新生命么?
        小时候在乡下,才认得几个字,三五个七长八短拖着鼻涕的小孩就一起念《节气歌》: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扯着的嗓子一个比一个声音响亮。接下来再念: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其实,用不着念,我们看得见的,白天一天比一天长,气温一天比一天高,青草一天比一天绿。我们还看得见,耙的平整的水田里稻种出壳了,小蛇和螃蟹出洞了,松鼠和小狐狸在
林子里跑来跑去。当然,我们还看得见,天蓝的仿佛像一个陷阱,里面像装着古老的神话;雨有时会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使得对面的村庄看起来朦朦胧胧的,像飘在云雾里;年少的心亦是有几分寂寞的,我们彼此也会看得见。紧接着,荠菜开花了,益母草开花了,野铃兰开花了,白菜花蚕豆花油菜花,开得到处都是,迷住了眼睛。
        荠菜花是寒风料峭时绽放的第一缕春花,开得活泼又匆忙,像夏夜天空中绵绵密密的繁星。作为一种野菜,荠菜的知名度甚高,从前的从前和现在的现在很多地方的人们一直喜而采之乐而食之,而我童年却不记得有采食此种野菜的经验,家乡人一任它们在田间地头前庭后院自由率性的生生息息。
        但是我乡下的野菜亦是多而有趣的,尽管它们出身大都卑微甚而低贱。
        《诗经·卫风·伯兮》里有: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诗经》里的谖草,指的是萱草。朱子解为忘忧之意,谖草即为忘忧之草。旧时我家乡就有,但乡下人不会这么诗意的称呼,长一辈们一直叫它黄花菜,我们也就跟着喊黄花菜。谖草和茅草共生,或者和其他杂草一起长在南瓜地瓠子地里,花对开,橘黄居多,大而肥美。谖草很稀罕,几个小孩子看见像宝贝一样冲上去采了,摸摸,嗅嗅,带回家,有时看见晚归的父母亲扛着锄头,手里也攥
着一把开得正好的谖草。祖母将它洗净切碎用来蒸鸡蛋,我们叫它黄花菜蒸蛋。谖草不能算是野菜,但绝对可以称得上自然界最绚烂的一种野花。年龄渐长后知道,中国五千年厚重的历史文化里早有将萱草作为母亲草的记述。我读师范时,生物老师姓吴,名子萱,六十年代北师大高材生,戴一副金丝窄边眼镜,夹着课本,款款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一个如萱草一样美丽优雅的知性女子。
        童年吃得居多的是马齿苋,我乡下一直唤它马蛇子菜或马其罕。马蛇子菜喜欢生长在松软的沙土里,打谷场边缘也多得很,东一片西一簇的,用小铲刀铲,不会把它整棵弄碎,一下午可以铲一大篮子,马齿苋叶小茎多又嫩,吃起来滑腻腻酸溜溜的,不算特别好吃,但祖母用稻草烧尽的草木灰搓揉,再晒很多个太阳,储存起来。冬天围炉听雪,桌上一碗稀有的干马齿苋烧肉,是记忆里一道难忘的美食,也是童年家人团聚最难忘的一幕。
        周作人在《故乡的野菜》里说,每到清明扫墓时他故乡人常吃一种野菜,俗称草紫,通称紫云英。我小时候也常吃,但我乡下叫它们红花草。家里偶尔中午不济,母亲会对我说:去田里割一兜红花草回来。那天中午,饭桌上自然有一盘碧绿的清炒红花草,其间也会夹有几朵淡紫的含苞的花朵,美亦是美的,但是有些微的青涩。红花草只能吃它细嫩的茎,等花
朵全部绽开就老了。我乡下只将红花草籽撒在田里,任其生长,成熟后将其用作肥料。红花草盛开时可以和草原上的格桑花媲美,开红蓝紫粉白的花。记忆里的春天,我家乡的红花草连绵起伏,一片锦绣,大地真如铺着一袭华美的地毯。
        清明时节,风和日暖,路边的野草和田间的农作物就迫不及待往上窜个儿。小孩们将牵着的老牛往路旁一丢,就二三四五个结伴去采野花,跑着跳着唱着:豌豆花,蚕豆花,花儿谢了结豆荚。豌豆荚,蚕豆荚,里面睡着胖娃娃。其实何止豌豆花蚕豆花呢,车前草、苦苦菜、鸢尾花、蒲公英们也开得像模像样了。正高兴时,忽然听到高岗上一个系蓝花头巾的娘姨朝着这边大声喊着:二丫子,掐一把豌豆头回来……”……”采野花的二丫子脆脆的答道,立刻把手里的野花往同伴手里一塞,去掐豌豆头了。豌豆头是我乡下餐桌上常见的野菜,但时令性亦强,一年也就吃它几次。豌豆为一年生藤蔓草本植物,全株绿,叶呈卵圆形,顶端有叶卷须,开白或紫红的花,状如蝴蝶,非常好看。豌豆苗只能掐其最顶端的部分,长约一两寸,嫩,吃起来无渣,所以我乡下不叫豌豆苗而称为豌豆头。豌豆一旦开花就不好再食用,只能等它结实了。我祖母有时将我们掐回的豌豆头素炒,有时用水焯过,沥干后切碎凉拌,滴几许香油,这似乎含着春天的气息的野菜,中看又中吃。
童年 歌词
        清代王磐编纂的《野菜谱》中,收录了一首歌词,名叫《地踏菜》: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庄前阿婆呼阿翁,相携儿女去匆匆。须臾采得青满笼,还家饱食忘岁凶。
        地踏菜又名地皮菜,地衣,地木耳等,小时候我乡下均称其为地踏皮。记得春天多雨,土壤湿润,野茅草破土而出,抽出的茎绿中泛红,去岁的仍包着草根,软软地匍匐在地上。傍晚小雨还在时断时续,我们撑着油布伞,套一双小雨靴,挎着篮子,跟着祖母一道出门去捡地衣。生长茅草的低洼处,小河滩,荒坡,尤其是陈年坟地的四周,有薄薄的积水,地衣一蓬蓬的,多而且长势好。地衣是真菌和藻类的结合体,貌似水发过的木耳,褐略有点黏稠。祖母喜欢用它炒鸡蛋或者韭菜,黄绿或青褐的地衣有种来自土壤和植物表层特有的清香。野菜的品质里地衣是别具品味的一款,深得我们的欢喜。这大自然赏赐给人类的恩物,曾给乡下孩子贫瘠的童年增添了些许欢乐的彩。
        马兰头、枸杞头和荠菜一样,我乡下亦多的很,奇怪的是我的父母和邻居们颇对它们有些熟视无睹。而记忆中还有一款野菜,我们叫它小小蒜。大约是一种小野蒜。也是在荒地野岭里自顾自生长着,长约五六寸,一丛丛,太过袖珍,比细叶麦冬的叶子还要细小。祖母把
它整株叠在玻璃瓶子里,仅放少许盐,三五天即可食用。取出的小小蒜满口清香,用它配白粥,别提多有滋味。
        缓慢的雪
        癸巳冬季,朋友相聚,谈论居多的是连日的雾霾,交通堵塞,以及三九天直线上升的反常高温,大家戏谑:连一点冬天的感觉都还没有触摸到。想起好友蓝叶子飞抵大洋彼岸的美国普尔曼小城探望留学的儿子,不料因大雪封锁,西雅图飞往普尔曼的航班几次起飞却终不能落地,这边的她在西雅图机场白白盘桓三天两夜,那边接机的儿子焦急等待望眼欲穿。为他们母子唏嘘的同时,却滋生一丝羡慕,蜜友踏出国门就能与这样一场瑞雪相遇。
        岂料余音未消,甲午初春伊始,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天里,突然接连两场始料未及的暴风雪,为渴望一场雪意的人们带来了别样的惊喜。早晨推开窗户,天空中仍然飞舞着大片的雪花,草坪树枝屋顶好一派银装素裹,温润的空气里氤氲着丝丝缕缕馨甜的气息,让人顿觉目静神清。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漫天飞花是上天赏赐给孩子们春天的礼物,他们在楼下的院子里玩堆雪人打雪仗的游戏,积雪不厚,但足以让他们欢喜雀跃,两个花白须发的老者彼此问候过,边赏雪景边兴致勃勃观看不
远处的孩子们在雪中戏耍。
        院子里有梅,有松,也有竹。白雪掩映,仪态之美该当冠绝一时。联想起不久前和友人木槿去开福寺后院看梅的情景。偌大的梅园,大约数千株吧,上万株也是说不准的。坡顶上一亭,有路蜿蜒,南坡腊梅,北坡春梅,春梅的花骨朵儿青若豆粒,而腊梅枝头已是珠玉般莹莹,开的让人心生欢喜,整座梅园都是幽幽的馥郁着的芬芳,不用弄花,亦是香满衣襟了。梅,大约也可以用来倾听的,在水边,在月下,观其形而赏其态。遗憾的是无雪,偏又雾霭弥漫,少了雪的清寒,到底是少了几分雅意。
        时近正午,日出中天,太阳跃出云层,这样的时刻,一贯清寂的森林公园,也该是另一番景象了吧?于是,换了长靴,背上相机,出门。
        河湾悠长,深水静流,路遇浓情蜜意状的二三小情侣,喜气洋洋打破河水寂静的举家踏雪者,瞄准某处景致沉浸其中的资深摄影家,也远远看到孤独的垂钓之人,不是钓鱼,而像在钓雪,鱼不上钩雪会上钩。此刻在此相遇,皆是因为一场雪的缘故吧?
        初春的雪像是只愿意留给大地上的人们一个念想,总是来去匆匆。田野在阳光下还是白
的耀眼,你看不见雪融化的模样,但是你能感觉到雪消融的印迹,就像呼吸,你看不见,却是每刻每秒都存在。河沿近旁的林木蓊蓊郁郁,一大片一大片的,时刻发出奇怪的声响,一会儿像是啄木鸟在啄食树干,一会儿像是很多棵树木被拦腰折断,一会儿像是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而一些矮小的灌木、乔木如冬青、满天星、天竹、棕榈、香樟、紫荆、女贞、蜀桧等,因了雪水的滋润,不见了庸常的满目尘灰,神韵充沛而又各具仪态。
        大雪落在自然界的万物身上,是一种古老的节气,更像是一种仪式。
        童年在乡下,漫长的冬天总是与雪联系在一起的。田野里该收的粮食父母亲收进谷仓了,该撒的麦子父母亲播种到土地里去了,咸菜进缸了,腊肉风干了,夜晚在煤气灯下,母亲一针一线纳鞋底,父亲会泡壶茶或者翻几页闲书,或者悠然的抽上几根纸烟。祖母畏寒,会燃起一只火钵子,在手上捧着,用无限疼爱的目光看着我们姊妹做作业,有时我们会围着祖母叫她讲故事;弟弟年幼,抓几粒花生、黄豆或者玉米粒洒进钵子里,草灰里的锯末慢慢将花生们烤熟,”“的响着,弟弟不亦乐乎的在地上寻,咯咯咯的笑着。屋外冰天雪地,屋内好生温暖。
        通常这个时候,是乡下娶媳嫁女的好时候。忙碌了一年的农具可以靠墙旮旯歇息,它们
的主人,可以好好利用这段闲暇料理儿女的终身大事,而不用考虑春种秋收。我的几个小表就是在这样的季节一个个嫁出门的,依稀记得其中的细节。金银细软家具被褥梳妆用具盆盆罐罐,这些嫁妆披红挂绿的先抬了出去,接着我表顶着红盖头,穿着喜庆的大红花袄,被我大伯背出家门,红盖头下的表梨花带雨,而这厢我婶婶已经哭得昏天黑地了,这叫哭嫁,是风俗,实也是不忍。金银细软或许无几,但多少是为爹娘的心意。
        爆竹铺天盖地的响了一阵,门前洁白的雪地上落满红彤彤的爆竹的碎屑。婶婶家刚才还是热闹喧嚣的,此刻却显得寂静而空荡。童年的我傻傻的站在伯伯家门口,看着相送的十妹排成一列,如花似玉的她们走在白雪皑皑的庄稼地里,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望着望着,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忧伤,不由自主的掉下几滴眼泪。再抬头,送亲的队伍渐行渐远,已走到河对岸去了。想到表已完成一种仪式,即将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即刻心里又欢喜起来。
        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窗外又一场雪正簌簌而下。而我,独坐灯下,一本泛黄的线装书正定格在张岱的《湖心亭小记》上。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我们无暇
前往湖心亭看雪,但可以臆想一下:那雪舟,那茅屋,那通向远方的田野,是何等的寥廓苍茫。
        蓝叶子的普尔曼仍是大雪倾野。明日,河边那孤独的垂钓之人或许还在?大片的林木或许还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之声,间或还会有一两只可爱的小狐的窜过你眼前;明日,要邀约好友踏雪寻梅,有苦荼,有古琴,草庐里只缺一段梅香。
        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到童年,再也看不见,我那些冰清玉洁的,穿着红嫁衣的新娘,走过白雪皑皑的原野。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