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中悲剧女性形象塑造

      【摘要】沈从文创作了大量的以湘西风物和人事为背景的小说,女性形象描写是湘西小说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小说中众多的女性形象既是美丽的,又是残缺的。沈从文在颂扬湘西世界美好人性的同时,再现了湘西女性的生活状况。众多悲剧女性形象的塑造,表现了沈从文独特的审美眼光,寄托着他的审美理想。
  【关键词】沈从文  湘西小说  悲剧女性  美丽  残缺
 
 
现代作家沈从文以他对故土湘西的深深爱恋的情结,用他的神来之笔为我们创作了大量的以湘西风物和人事为背景的小说。浓郁的乡土气息,魅人的风土人情,是沈从文湘西小说的一大艺术特。正如沈从文在《〈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中写道:“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爱情悲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
人性⑴ 湘西世界成了无世俗污染的自然保护区,成了现代人寻求安宁的精神殿堂。在这座希腊小庙里,沈从文用流光溢彩的文字为我们塑造了一座座值得瞻仰的艺术形象,本文旨在对其湘西小说中几个具有悲剧性格和命运的女性形象的解读,阐述沈从文是要通过这种残缺的美来寄托他的社会理想。
   沈从文的湘西小说中塑造的典型女性形象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美丽纯情的少女,如翠翠、三三、夭夭、媚金等;饱经磨难的家庭妇女,如萧萧、三翠等;因为贫穷生活所迫沦落到生活底层的,如《柏子》中的、《丈夫》中的老七等。
    沈从文笔下写到湘西女性时,总是将无尽的爱倾注于笔端,所以,他笔下的女性形象都是美丽的,天生丽质、柔美如水、恬淡自然。例如翠翠、萧萧、三三等,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列举出一长串名字。她们或温柔可人,或聪慧机灵,或勤劳纯朴,或稚嫩天真,或忠贞痴情,或悱恻缠绵……她们共同组成了绚烂多彩的女性像。她们不光具有外在的美,更具有内在的美,她们没有任何伤害他人的意识或行为,只凭借简单而执着的信仰生活着,是人性至善至美的化身。她们的形象是美丽的,但大多数女性的命运又都是残缺的,当这些美丽善良的女性遭受打击和毁灭时,就给我们思想上带来强烈的震撼,我们不光会因为她们的美丽涌动喜悦,也会为这些美丽的毁灭而黯然神伤。


 
    一、翠翠----懦弱性格的失败者
    《边城》因恬静悠远的风格、柔和温润的笔调、诗词曲赋的意境而被誉为田园牧歌。翠翠历来被看作是“爱”和“美”的完美结合体。翠翠生长在湘西山区的偏远小镇——茶峒,与勤劳朴实、重义疏才的祖父靠着一只渡船相依为命。生活虽然贫穷,但她有祖父的疼爱。她是自然女性,“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又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⑵ 竹林就是她的家园,连她的名字也取自那满山逼人的翠。终日与山水为伴,她的身上也有了山水的灵气,具有大自然赋予的活力,她不染纤尘地成长着,内心中对爱情对象二佬傩送的选择是生命本能的自然选择,绝无物欲的掺杂,翠翠爱上傩送,不因他是船总的儿子,而是因为她欢喜梦里的歌声,欢喜随着歌声去摘虎耳草,那歌声在夜梦中曾浮起她的灵魂。她的爱情与自然有着很大的联系。在读者面前,翠翠天真善良,淳朴活泼,体现了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⑶。她是这样一个生动透明的“美”的形象,“美”的化身。
   在沈从文小说中,翠翠是为数不多的能为自己命运做主的女性。是命运自主的歌者。然而,她的爱情刚刚含苞待放,便遭风雨侵蚀,爱情故事以凄婉的悲剧而告终。身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留下翠翠一人独自守候着渡口,企盼着傩送的归来。而她只能在希望和渺茫中、在热情和孤寂中等待,别无选择。
   关于这一悲剧的发生,历来有很多阐释。沈从文在《水云》中的阐释为:“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因之朴素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⑷ 但凌宇的阐释是:“悲剧并不全出于偶然,构成作品情节冲突的,是人物主观精神上对爱情的自由追求,与这种追求在客观现实中难于实现的矛盾。这种现实的阻碍就是在翠翠与傩送之间,站起了那座碾坊,一种物化的人格力量。”⑸ 认为在它的上面,凝聚了封建买卖婚姻的本质。就因这一较为隐蔽的物化人格力量结合着人生中的偶然,与人心的隔膜起着兴风作浪的作用,以至彻底地摧折了翠翠爱情的桅杆。笔者认为,翠翠的悲剧看似由于误会和偶然,但实际上与她的性格弱点不无关系。在我们为翠翠的爱情悲剧发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以及对“神性”和无常命运左右渺小人类的感叹的同时,揭开翠翠身上的那层美好、善良的人性薄纱, 裸露出来的便是她的人格缺陷。主人公翠翠性格上是有缺陷的。她的性情含蓄娇羞,但如果超过一定的限度便成了自闭封锁。这种性格也直接影响到了她获得幸福。端午节的夜晚,情窦初开的翠翠
邂逅二佬傩送,心中萌发爱慕之情,但在二佬面前却羞于表露。对二佬的爱情始终是她的理想寄托,但是,翠翠在她的爱情中,面对聪明多情、秀拔出的傩送,虽然你有情我也有意,她的态度始终只是心动,而没有行动。缺少主动追求爱情的胆量,连一点小的暗示都没有。她甚至对关心她婚事的祖父,也不敞开心扉,不敢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愿望,自始至终都把深沉的爱恋埋藏心中。因为不说,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真正的想法,连她最亲近的爷爷都不知道。当然,不能说她的爱情没有一点外在的客观因素的干扰,但是,在双方家长都没有动用千百年相传的习俗赋予的权威粗暴干涉的前提下,与心爱的人失之交臂,留下终生遗憾,只能说是翠翠的性格使然。
世界著名心理学家荣格曾经作出过“性格决定命运”的论断,我觉得用在翠翠身上再恰当不过。假如翠翠面对爱情不是一味娇羞懦弱、封闭自己,能勇敢地和祖父沟通、向傩送表白,那么,她一定能得到自己的爱情。假如她能够像汪曾祺小说笔下的小英子一样,勇敢一点、主动一点,勇敢地喊出“我给你当老婆,要不要?” 向心爱的人表白自己的爱情,那么,她的爱情悲剧就不会发生。小说结尾处写到翠翠在渡口无言等待着不可预知的爱情,更能反映了她的主体性太弱的性格残缺,而主体性太弱正是造成翠翠爱情悲剧的主要原因,使她最终无法摆脱自身的悲剧命运。
 
      二、萧萧----愚昧风俗的祭奠品         
      走进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幅古朴而奇雅的风俗画卷。在《神巫之爱》中,对神巫作法事作了详细记述,猎取山上的小兽和野鸡要通知山神的习俗,展示了湘西古老的文化。《阿黑小史》中一段关于油坊榨油的记叙,使人觉得古朴而神奇。《雪晴》中新婚人家在留宿的陌生男子枕头边放上金糖的习俗,简单的仪式中充满了牧歌的抒情。至于《媚金、豹子与那羊》中,情人要给送上一只小小白山羊的习俗,则又具有传奇彩。给读者展示湘西古老而神奇习俗最丰富的要数《边城》和《长河》两篇了。《边城》中的元宵夜烟花爆竹,端午节的龙舟竞渡,中秋夜的月下对歌,男女定情可走“车路”、“马路”,迎亲的喜轿和送葬的绕棺等,独特迷人。《长河》中作者给我们展示了当地农民日常生活的禁忌和四时八节的仪式:正月里出行,必翻阅通书,选个良辰吉日;惊蛰节必从俗做荞粑吃;寒食清明必上坟;端午必包粽子、喝雄黄酒、悬艾草、看赛船;六月尝新,吃鲤鱼、茄子和田里新得的苞谷新米;七月中元节,作佛事、放荷花灯祭亡人;八月敬月亮,必派人到镇上去买月饼,办节货;九月重阳登高;必用紫芽姜焖鸭子野餐;腊八煮腊八粥,做腊八豆等,种种描述,简直可以称为当地的风俗史了.
  然而,在这些独特迷人的风俗中,有一些愚昧落后的的风俗,《凤凰》等作品中的“放蛊”、“行巫”、“赶尸”的风俗,充满了原始神秘的恐怖,交织着野蛮和优美,这些无不给湘西镀上了绚丽迷人的光晕。还有些风俗残酷地危害着人们、特别是女性生的权利、爱的权利和享受自由的权利。如对女人的处罚方式“投洞”、“沉潭”等,《月下小景》中某某族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的习俗,更是显得荒唐而残酷。
  湘女萧萧,这个单纯如白纸、清澈如小溪、灿烂如野花的女孩,是沈从文神庙中的另一座女性神像,就是当时湘西童养媳风俗的受害者的代表。
  与《边城》中的翠翠相比,同为湘女,少女翠翠生活虽然不富裕,但不缺少关爱。少女萧萧从小就沦为童养媳。她作为童养媳出嫁时,仅有十二岁,可她的“丈夫”才是刚断奶不久,“十岁娘子一岁夫”的婚姻已够残酷的了,更何况她又遇上了一位“生来像一把剪子”那样严厉的婆婆。未成年的萧萧成为廉价的劳动力。在家长的控制下,幼女便从事繁重的家务劳动,同时还受到体罚和摧残。萧萧在婆家带丈夫、做杂事,像其他乡下人一样劳作,尽管很苦很累,还是“像墙角的蓖麻一样”自然而然地生长着。黑夜沉沉阻挡不了大地的苏醒,生活的重担压抑不住花季少女渴望自由的心。萧萧十五岁时,在花狗大动听的山歌声中, 爱情像野花一样自然而然地绽放了。但萧萧的爱在宗法制封建社会是残缺的,只能如岩石下的小草,
畸形地生长着。她被比自己大十多岁的长工花狗大引诱糊里糊涂地失了身。那个用山歌把萧萧的心窍子唱开,让她变成妇人的花狗大,个子虽大,胆量却小,尽管多次赌咒不辜负萧萧,最后却狠心丢下萧萧,一个人偷偷跑了。仿佛在寂静的古井荡起了生活的一丝涟漪,可这涟漪不久也就消失了,生活又恢复了古井一般的沉寂。萧萧犯下了伤风败俗的“弥天大罪”,按照族规,她将被沉潭或发卖,这也是家法家规中的恶习陋俗。在等待按照规矩沉潭或发卖的处罚中,萧萧生下了一个“团头大眼,声响洪壮”的儿子,因生下的是儿子, 萧萧不嫁别处了。
     小说结尾处,写了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看着十二岁的儿子牛儿也“接了亲,媳妇年长他六岁……,唢呐吹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地哭着”。(6)这个新娶的媳妇,岂不是又一个“萧萧”? 生命就是这样轮回的吗? 萧萧,这个当年单纯如白纸、清澈如小溪、灿烂如野花的女孩,就要成为一个婆婆,像“剪子”一样去把儿媳“暴长的机会”剪去了!
  这一结尾形象而深刻地告诉我们,萧萧的精神世界中还是一片荒原,她的理智被蒙蔽着,就像湘西大山之中的茅草地,原始、粗糙,她的感性生命处于一种被动的自在状态。许多年前,萧萧接受的是这种生活,许多年后,她的后代仍将过着这种生活!她不仅是愚昧风俗的祭奠品、受害者,也是下一个受害者的加害者。萧萧的悲剧不过是一出长剧中的一幕,这种畸形的婚俗的网,永远笼罩着萧萧们。她们的悲剧不光是她个人的悲剧,更是社会的悲剧,
不禁让我们在对萧萧这类弱女子的悲剧命运发出的悲悯与哀叹,而且对造成中国社会千百年来绝少变化而黑暗的社会风俗感到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