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中的寓言
寓言是一种用故事来寄寓道理的文学体裁,是比喻的高级形式。它篇幅短小,具有明显的讽喻意义,以述说的故事为喻体,以阐述的教训和哲理为本体,具有极大的思想启示力量。其主题思想多是借小喻大,借远喻近,借古喻今,借此喻彼。
寓言文学在世界上有三大发源地:印度、希腊、中国。印度有经典《三卷书》、《百喻经》,古希腊有集子《伊索寓言》,而中国古代却没有专门的寓言集。中国古代寓言夹杂在论说文和史传文中。只是论证的手段,并未独立成篇。虽然如此,但中国古代寓言叙写生动,哲理深刻,独立流传,具有无穷魅力。
先秦是古代寓言的产生期和第一个繁荣期。随着社会经济的蓬勃发展,引起了空前的学术繁荣,出现了“百家争鸣”的盛大局面。在学术争鸣中,出现了用寓言故事写政治哲学思想的倾向,把寓言看作是一种战胜论敌的有效手段。当时在政治上还是一个分裂局面,也没有正统思想和传统艺术形式的束缚,尽可以放胆言论,而无所顾忌。当时为了配合现实需要,通俗而广泛地宣传自己的学说,各学派在吸取民间譬喻的基础上创作了大量的寓言故事。
《庄子》寓言也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出现的。
《庄子》对寓言文体的贡献,首先是“寓言成为一种文艺,是从庄子开始的”(臧克家语),这是因为:
①作为一种文艺,就应独立成篇。而《庄子》寓言正呈现独立成篇的趋势。
据《中国中学教学百科全书·语文卷》记载,《庄子》共有寓言二百多个。如果不从“道”的角度去理解,那它就是不连贯的一个个寓言故事,而且更具有现实意义。因此,严北溟先生干脆称其为“寓言集”。严北溟在《中国古代哲学寓言选》的序言中说:“《庄子》既是哲学书,也是寓言体。”纵观全篇,《庄子》大部分都是故事的叙述,纯粹的议论文字很少。正如这部书自述其特点时说:“寓言十九,重言十七。”意思是寄托寓言的言论占了十分之九,借重先贤时哲学的言论占了十分之七。例如“内篇”七篇中,只有《齐物论》和《大宗师》两篇较多议论性文字,但其中也有不少寓言故事。其他各篇大多由寓言所构成。
②寓言要成为文艺,还必须运用各种艺术手法。而在寓言中自觉运用各种虚构手段塑造形象,也是从《庄子》开始的。
我们不妨把《庄子》寓言与其他寓言作个比较,就不难得出结论。《周易》中的寓言是中国古代寓言的滥觞。其特点是词旨简练。所以在表情描绘、动作描写等方面明显不足。例如,《周易》中有《驾车顶牛》这则寓言,原文是:
“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翻译成白话:有人想叫牛后退几步,就只管用双手扳住车子向后退,而牛呢,却拼命朝前走,他这样蛮干,说不定将来还要吃刺头额、割鼻子的官司呢。文中对于这人如何
用力扳,表情如何,牛的情状如何,都没有作细致的描写,只用了两个动词“曳”、“掣”。《孟子》中的寓言平易而辛辣,但其寓言是用来比喻或论证的,
因此对于形象的塑造就不那么重视了。
例如《揠苗助长》这则寓言,出现在孟子与别人的辩论语句中。原文如下:(孟子)曰:“必有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文中对“揠苗”的动作仅用“揠”而已,其神态仅“芒芒然”。与《周易》寓言相较,自然更进步,不过那只是为了议论。但《庄子》寓言则不仅为议论,还更有感染力,因此在动作、神态描写上更具艺术性,更生动形象。如在《庖丁解牛》中,对解牛动作的描绘十分精彩: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足加奇),……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这段文字从视觉听觉两个角度对庖丁解牛进行了具体、形象、生动的描绘。你看他的动作:触、倚、履等;听他的声音:砉然响然。又使用排比句式,这样语气连贯,既表现出他解牛时动作熟练,又表现出其动作像舞蹈与音乐一样和谐有节奏。绘声绘形,使人有如临其境之感。写庖丁谈自己解牛的经验体会,也无一句不是形象的语言。如碰见肌骨交错复杂的地方,就要“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采取“怵然为戒”的审慎态度,最后还要以藏敛为自处之道。而与《韩非子》寓言相比,《庄子》寓言胜在情节等的虚构上。《韩非子》寓言多取材于历史故事,如《唇亡齿寒》“宋襄公打了败仗”就是历史,而《子罕不受玉》、《真假宝鼎》等也是历史小故事。我们来比较一
下寓言《唇亡齿寒》与《左传·僖公五年》中的记载。韩非子写的寓言《唇亡齿寒》:“晋献公以垂棘之璧,假道于虞而伐虢。大夫宫之奇谏曰:‘不可。唇亡而齿寒,虞虢相救,非相德也。今日晋灭虢,明日虞必随之亡。’虞君不听,受其璧而假之道。晋已取虢,还反灭虞。”《左传·僖公五年》记载:“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信,寇不可玩,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晋灭虢,虢公丑奔京师。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两文相较,就会发现韩非子的这则寓言简直就是历史的转载。
《庄子》则不同,它的大部分寓言故事是虚构的,是作者精心创作的。如《秋水》篇中,通过河伯与北海若的七问七答来讨论价值判断的无穷相对性。作者虚构了河伯与北海若两个形象。河伯始则“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后则虚心请教。北海若的形象则是广大,像博学的老师,其问答语言显然是花了心力的,七问七答,层层深入,推导出庄子的认识论,提倡无为的大智,摈弃有为的小智。
再如《盗跖》篇中,孔子盗跖确有其人,但无其事,庄子替他们安排了事件,描绘了肖像动作语言等。“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开口就骂孔子是“鲁国之伪巧人”,最后呵责孔子:“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尽脯之膳。”盗跖的强暴真是神情口吻毕现。写孔则是温文尔雅,明白事理的儒者风度。尤其是对孔子在跖面前被数落得窘迫不堪的神态,写得更加精彩:“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茫然无见,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对孔子作了辛辣的讽刺。
综上所述,先秦时代自觉运用多种虚构手段塑造形象自庄子始。
其次,庄子将动物植物及其他现象的拟人化,是他对寓言创作的一个突出贡献,为后来寓言创作拓展了新的创作方法——浪漫主义手法。中国古代寓言中,用拟人化手法创作的寓言极少,而人物寓言故事极丰富。
这是什么原因呢?
①这与寓言多夹杂在议论文及史传文中有关。由于这两种文体或注意说理或注重记实,动物植物说话的事自然越少越好;再者,那个时代的寓言被当作战胜论敌的有效手段,而最具说服力的应该是源于现实社会中人和事。因此,人物寓言自然占了上风。即使有些动物植物寓言,也多是民间传说基础上写成的。
②与各家哲学思想有关。儒家思想是“不语怪力乱神”,自然没有拟人化的寓言立足之地。查《论语》《孟子》《荀子》等书,无见一则动物寓言。而法家更强调法术治理国家,多从历史角度去考虑,其寓言故事当然更注重历史小故事。至于墨家,其为人俭朴爱人,其为文尚质主用,以内容取胜。据荀子称:“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既“不知文”,自然也不肯在怪诞的动物植物寓言上花工夫了。
由于以上原因,使先秦拟人化寓言极少,即使有,也大多数是民间传说,文人几乎不会去自觉创作这种寓言。由文人自觉创作的、数量最多、手法最纯熟的动物植物寓言是《庄子》寓言。
庄子的哲学思想是“齐万物”,与自然物我合一。这就使庄子的寓言能不忌荒诞,大胆想象,例如,他让禽鸟说话,“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他与髑髅交谈,髑髅“深锁蹙额日:‘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青蛙在他笔下会骄傲,满足井底之乐;河水会“欣然自喜”,“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庄子既然认为“道”存于自然,那么让北海若、髑髅来阐述“道”,自然是再恰当不过了。因此庄子思想与其创作方法是合拍的,这使《庄子》想象瑰玮奇诡,为寓言创作拓展了浪漫主义新路。笔者粗略统计了一下,《庄子》中拟人法
寓言有《蜩与学鸠》、《朝三暮四》、《罔两问影》等二十多则。
值得一提的是,庄子让“智慧”、“混沌”这类抽象事物开口说话,这种拟人法在先秦文学中是绝无仅有的。外国神话中有“智慧女神”“忌妒女神”等,心理活动这类抽象事物也被赋予了生命。而中国神话没有这种传统,只有具体事物的神,如月神日神门神灶神等。庄子却在寓言中首开先例,例如《知北游》篇中就把“知(智)”和“无为谓”拟人化了。“知北游于玄水之上,……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于是“知”又问狂屈又问黄帝,黄帝认为只有无为谓才真正懂道,因为“道”无所不在,不能言传,只有清静“无为”才能得道。
再如《至乐》篇中的“忘形叔”与“忘智叔”;《盗跖》中的“无足”和“知和”,无足韩非子的寓言故事
是富贵权势思想的拟人化,知和是恬怡适和思想的拟人化。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庄子》
寓言在寓言史占有重要地位。寓言成为一种文艺,自庄子始,用浪漫主义手法创作寓言自庄子始。而这两点,对于日后寓言发展成为儿童文学的一支,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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