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韩柳散文中观其古文理论
在中国古代散文历史上,有两个里程碑。一个是魏晋时,“文”从“经““史”、“子”学术之“文”、文化之“文”区别开来;再一个就是以韩、柳为代表的“古文”。“古文”这一名称,最早是由司马迁提出的。太史公在《史记》中提到的古文主要有两个含义:一是指汉时所存的与通行文字不同的先秦古代字体;另一层含义是泛指古代文献,如《太史公自序》所言“年十岁,则颂古文”。唐人所谓“古文”,始由韩愈发端,“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厚》)。
唐代是中国历史发展中的一个鼎盛时期,大唐帝国国势强盛,经济繁荣,声威远播四海。但自天宝十四载(755)爆发安史之乱之后,强盛繁荣的唐王朝开始衰落。藩镇割据、外族侵逼、阉官弄权、朝官政争,整个国家动乱连年,经济衰弊,就连思想文化领域上也弥漫着颓废、消极的风气,佛、道横流。
面对国是日非,危机四伏的局面,韩愈、柳宗元等一批有用世之又信守儒家传统的士大夫挺身
而出,在前代古文家的基础上,从当时的社会现实出发,齐力倡导了一场志在恢复古道的“古文运动“,一方面以学习先秦两汉散文为目标,反对南北朝以来骈文艳冶淫靡的文风,提倡朴实明畅之散体,强调内容和形式的统一,在文体、文风和文学语言诸方面进行变革;另一方面主张思想要回到古代之儒家,以恢复孔孟儒学为号召,力图重新振兴儒家传统、发扬儒家经世济民精神和伦理道德,借助儒家思想来维护封建的等级制度和唐王朝的统治。
因此,韩柳所为之古文,有其针对性,即“不类于今“,力图区别于流行的时文。从其文之体而言,在章法风貌上与流行的时文不同,主要以散行单句为主,不受格式拘束,较为质朴自由;而就其文之源而言,也与当时崇佛重老的世风相异,而是提倡宗经,行圣人之道,传承儒家道统。如今在谈及中国古代文学成就时,就有这样一句口头禅:“韩柳文章李杜诗。”下面我们就从其文章来略观一下他们的古文理论:
一、文以载道
文以载道和古代的儒家所提出来的诗言志是一个意思,是内和外的统一。韩愈第一次提出了“文以明道”的观念。他提出“文以明道”, “修其辞以明其道”( 《争臣论》 ),“明道”是为文的目的,“为文”只是明道的手段。“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耳”(《答
李秀才书》),其主要目的,除了致力于建立儒家道统外,便是用“道”来充实文的内容,赋予“文”以强烈的政治彩和鲜明的现实品格,去其浮靡空洞而返归质实真切,从而使文具有强烈针对性和感召力,成为参预现实政治的强有力的舆论工具。
为了弘扬古道和推进古文创作,韩愈曾公开收招后学以传授古文,以期扭转背师弃道的恶习。《师说》便是他在这一抗争中的优秀产物。文章先说明老师的作用;然后连用三个对比,从“爱其子,择师而教之”、“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人不耻相师”、“圣人无常师”三项具体说明,论证从师的重要性;最后点题,说明写作缘由。程端礼《昌黎文式》卷三评:“此篇有诗人讽喻法,读之自知师道不可废。”
师道乃是传播圣人之道、教授古文之业的保障,也是他从事儒学和文学“复古”事业的重要条件,正基于此,《师说》的创作就表现出强烈的针对性,也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此见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十:“昌黎当时抗师道,以号后辈,故为此倡亦帜云。”
二、唯陈言之务去
韩柳的文学观念是反骈重散,主张文章要像先秦两汉散文那样言之有物,要阐发孔孟之道 ,
反对六朝以来单纯追求形式美、内容贫乏的骈骊文章,倡导朴实明畅之散体。因此,在主张“师古人”的同时又强调语言的创新和风格的个性化。
在文学语言上提倡要新颖、独创,反对因袭。虽师承古人,但要 “师其意,不师其词”。 韩愈还明确提出“唯陈言之务去”( 《答李翊书》 ),“言必己出”、“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 《南阳樊绍述墓志铭》 ), 一反骈文好用华丽词藻的习惯,从当时的口语中提炼新词,创造出不少新颖的语汇,使文章常常闪现出妙语警句,如《进学解》中的“动辄得咎”、“佶屈聱牙”、“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等。李扶九在《古文笔法百篇》卷十三评:“昌黎不以雕饰为工,此篇修辞,亦具排山倒海之势,如杜陵为律,力大气雄,不为偶体所缚,非六朝人所敢望也。”
在行文体式上, 韩柳极力反对骈文,努力写作散体文。其中韩愈的散文众体兼长,议论文、杂文、书信、送人序文、墓志铭都各具特。 “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韩愈《柳子厚墓志铭》)。法度即作文的章法,他主张为不同的内容兼用不同的形式来创作,那样才可以把要宣扬的文章思想,恰当的表现出来。为此,韩柳在行文创作中对传统题材进行了有效的改造和拓展,并开创了新的行文体式。
就二者在墓志铭上取得的成就而言,有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十三评:“昌黎墓志第一,亦古今墓志第一。以韩志柳,如太史公传李将军,为之不遗余力矣。“另外,六朝人物传状多以骈体为之,内容空洞浮泛,韩柳对其改造主要表现在物传体式创新上。
如韩愈《毛颖传》,作者以拟人的手法为毛笔立传,寓庄于谐,无论写毛颖的先世,被俘见用的情形,还是写毛颖的性情才能,因老被废以及其后裔的情况都生动活泼,毛趣横生。故《唐国史补》评:“沈既济撰《枕中记》,庄生寓言之类。韩愈撰《毛颖传》,其文尤高,不下史迁。二篇真良史才也。”又见王文濡《校评音注古文词类纂》引张裕钊云:”游戏之文,借以抒其胸中之奇,汪洋恣意,而部勤一丝不乱,后人无从追步。”
柳宗元人物传记则对普通小人物特别关注,如《童区寄传》、《段太尉逸事状》、《种树郭橐驼传》、《宋清传》等,都是通过他独到的眼光、细致的笔触,从他们身上发掘出不同凡常的品质和优点,进而总结出关乎世道人心、品格气节的大道理。其中《段太尉逸事状》即是选取段太尉一生中勇服郭晞、仁愧焦令谌、节显治事堂三件逸事,来表现主人公的勇毅、仁慈、清廉的品格。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九评:“凡逸事三:一写其刚正,一写其慈惠,一写其清节,段段如生。“
《种树郭橐驼传》,则以种树之道来揭示作者的治民之术,表达作者对当时官吏烦扰民生的忧虑,希望君臣顺民之意,使之安生的愿望。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选》评:“子厚体物精矣,取喻当矣。为官者当与民休息,虽曰爱之,适以害之,是可观也。”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九:“前写橐驼种树之法,琐锁述来,涉笔成趣。纯是上圣至理,不得看为山家种树方。没入“官理”一段,发出绝大议论,以规讽世道。守官者当深体此文。“
在各体文中,原、辩是韩柳的新创。其著作有“五原”,以及《讳辩》、《桐叶封弟辩》等,此处主要以《原毁》、《讳辩》为代表解析。《原毁》旨在批评士大夫间那种宽于待己、严于责人因而互相诋毁的风气。文章善于假托他人言论,多形象描述,加上对比与偶句的大量运用,使文章整齐和谐、铿锵有力。谢枋得《文章轨范》评:“此篇曲尽人情,巧处妙处在假托他人之言辞摹写世俗之情状。熟于此必能作论。沈德潜《唐宋八大家读本》卷一:“此即后代对偶排比之祖也。于韩文中为降格,而宾主开合,荆川得之,已足雄视一代矣。”
《讳辩》先交代写作的缘由,揭示所要辩驳的论题;继而由避讳的规定和例证的阐释,说明李贺并未犯律;接着又用大量例子说明李贺举进士的合理性,借机批评当世一些人任意引申违法,借机压制人才的做法。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评:“前分律、经、典三段……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尽是设疑两可之辞,待智者自择,此别是一种文法。”
三、气盛言宜
孟子讲过“吾养吾浩然之气”至魏晋时,曹丕说“徐干时有齐气”,“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进而提出“文以气为主”之观点;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中《风骨》篇中也说“意气骏爽者,则文风清焉”。可知自古来中起着不少。孟子之气,道德含蕴于内舒扬于外的仁人君子的精神气质,类属于道;而曹、刘之气则主要指文学作品的体貌风格,兼及作家的才性,类属于文。
韩柳将孟子重道德修养和曹、刘重文学创作兼顾起来,一方面强调作家思想修养的重要性,“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木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 ( 《答尉迟生书》 ) 。
“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即内在的心灵的修养的美和恶, 在文词当中是遮掩不住的,它肯定要表现出来,正如古人所言“文品出于人品”。 因此,韩愈的《论佛骨表》在谏言迎佛骨的弊端时,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忠君爱国的情怀。“佛如有灵,能做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得悔。”可见其激烈、忠恳的语气文情。林纾《古文辞类纂选本》卷三评:
“此表直质极矣,一片爱君之心,出言无择。……通篇据先王之道,明利害祸福之理,语语庄重切挚。”
另一方面韩柳把“气”作为写文章的关键,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也。” (《答李翊书》)。他认为“气”就像水,“言”就像水上面飘浮的器物,气盛了,就像水大了,那么,你写出来的文章上面的浮物才能大小皆宜,游移自如。
韩柳把文气和文章的语言表现联系起来,提出了“气盛言宜”的观点,其古文的特,也正是从气与辞的契合中得以体现。如《原道》旨在探寻儒家仁义之道的根源。文章先标明儒家“仁”、“义”、“道”、“德”的定义,然后具体阐述佛老如何蛊惑人心,最后介绍先王之道,提出处置佛老的方法。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评:“全以大气盘旋,能使辟老、佛以原道之意,曲折条倡。”又吴闿生《古文范》卷三:“凡为文之道,庄言正论,难于出争胜。独退之此文为例外,由其盛气驱迈磅礴而不可御也。”
四、不平则鸣,文穷则后工
韩愈提出了“不平则鸣”( 《送孟东野序》 )的口号,把“明道”与对现实的批判联系起来,使文章不仅是明道的工具,也是鸣不平、反映现实的工具,“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荆潭唱和诗序》)。因此,韩愈鄙视那些王宫贵人,认为他们气满自得,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真正的好作品是 “恒发于羁旅草野”,往往是在被流放和漂泊当中,在不得志、在饱受打击当中产生的,往往受刺激越大,怨愤越多,文章越工。牛溲马勃
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便是借山水书写心中郁闷之作。《始得西山宴游记》中作者通过展示西山的恢弘气势和超然境界,来隐喻自身卓尔不的形象,即有”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之辞。沈德潜《唐宋八大家读本》卷九:”从“始得“字着意,人皆知之。苍劲秀削,一归元化,人巧既尽,浑然天工矣。此篇领后诸小记。“
其中《小石城山记》以小石城自喻等。用山水景物的特点和遭遇来表现自己性格特点和思想状况;而《钴鉧潭西小丘记》,则是通过写小丘的奇异景和他为人所弃的遭遇,来抒发作者的身世之感。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三评:“子厚游记,篇篇入妙,不必复通。……末
段于贺丘之遭,借题感慨,全说在自己身上。“又林纾《古文辞类纂选本》卷九:”此等托物而感遇,……以山水之状态,会耳目心神,自是悟道有得之言。究之心名未净,终以遭遇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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