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阅读:疯娘
20多年前,有个年轻的女子流落到我们村,蓬头垢面,见人就傻笑。村里
的媳妇们常对着那女子吐口水,有的还上前踹几脚,叫她“滚远些”。可她就是
见那女子还有几分姿,就动了心思,决定收下她给我父亲做媳妇。
娘生下我的时候,奶奶抱着我说:“这疯婆娘,还给我生了个带把儿的孙子。”我一生下来,奶奶就把我抱走了,而且从不让娘靠近。娘一直想抱抱我,多次在
奶奶面前吃力地喊:“给,给我……”奶奶从不理她,总瞪起眼睛训她:“你别
想抱孩子,我不会给你的。要是我发现你偷抱了他,我就打死你。即使不打死,
我也要把你撵走。”娘听懂了,满脸的惶恐,每次只是远远地看着我。
一天,奶奶煮了一锅饭,亲手给娘添了一大碗,说:“媳妇儿,这个家太穷了,婆婆对不起你。你吃完这碗饭,就去个富点儿的人家过日子,以后也不准
来了,啊?”娘刚扒了一大团饭在口里,听了奶奶下的“逐客令”显得非常吃惊,一团饭就在嘴里凝滞了。娘望着奶奶怀中的我,口齿不清地哀叫:“不,不要……”奶奶猛地沉下脸,拿出威严的家长作风厉声吼到:“你这个疯婆娘,犟什么犟?
我收留你两年了,你还要怎么样?吃完饭就走,听到没有?”说完奶奶从门后拿
出一柄锄,像佘太君的龙头杖似的往地上重重一磕,“咚”地发出一声响。娘吓
了一大跳,怯怯地看着婆婆,又慢慢低下头去看面前的饭碗,泪水落在白花花的
米饭上。在逼视下,娘突然有个很奇怪的举动,她将碗中的饭分了一大半放入另
一只空碗,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奶奶。奶奶呆了,原来,娘是向奶奶表示,每餐
只吃半碗饭,只求别赶她走。奶奶别过头,生生地将热泪憋了回去,然后重新板
起脸说:“快吃快吃,吃了快走。在我家你会饿死的。”娘似乎绝望了,连那半
碗饭也没吃,踉踉跄跄地出了门,却长时间站在门前不走。奶奶硬着心肠说:“你走,你走,不要回头。天底下富裕人家多着呢!”娘反而走过来,双手伸向婆婆
奶奶说
怀里,原来,娘想抱抱我。奶奶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襁褓中的我递给了娘。娘第
一次将我搂在怀里,咧开嘴笑了,笑得春风满面。
当我懵懵懂懂地晓事时,我才发现,除了我,别的小伙伴都有娘。我父亲
要,奶奶要,他们说,你娘死了。可小伙伴却告诉我:“你娘是疯子,被你奶
奶赶走了。”我便奶奶要她还我娘,还骂她是“狼外婆”,甚至将她端给我的
饭菜泼了一地。那时我还没有“疯”的概念,只知道非常想念她,她长什么样?
还活着吗?没想到,在我六岁那年,离家5年的娘居然回来了。
那天,几个小伙伴飞也似地跑来报信:“小树,快去看,你娘回来了,你的
疯娘回来了。”我喜得屁颠屁颠的,撒腿就往外跑,父亲奶奶随着我也追了出来。
这是我有记忆后第一次看到娘。她还是破衣烂衫,头发上还有些枯黄的碎草末,
天知道是在哪个草堆里过的夜。娘不敢进家门,却面对着我家,坐在村前稻场的
石磙上,手里还拿着个脏兮兮的气球。当我和一小伙伴站在她面前时,她急切地从我们中间搜寻她的儿子。娘终于盯住我,死死地盯住我,咧着嘴叫我:“小树……球……球。”她站起来,不停地扬着手中的气球,讨好地往我怀里塞。我
却一个劲儿地往后退。我大失所望,没想到我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这样一副形象。
一个小伙伴在一旁起哄说:“小树,你现在知道疯子是什么样了吧?就是你娘这
样的。”
我气愤地对小伙伴说:“她是你娘!你娘才是疯子,你娘才是这个样子。”我扭头就跑了。这个疯娘我不要了。奶奶和父亲却把娘领进了门。当年,奶奶撵
走娘后,她的良心受到了拷问,随着一天天衰老,她的心再也硬不起来,所以主
动留下了娘,而我老大不乐意,因为娘丢了我的面子。我从没给娘好脸看,从
没跟她主动说过话,更没有喊她一声“娘”,我们之间的交流是以我“吼”为主,娘是绝不顶嘴的。
家里不能白养着娘,奶奶决定训练娘做些杂活。奶奶叫娘单独出去割猪草,
没想到,娘只用了半小时就割了两筐“猪草”。奶奶一看,又急又慌,娘割的是
人家田里正生浆抽穗的稻谷。稻田的主人来了,竟说是奶奶故意教唆的。奶奶火冒三丈,当着人家的面拿出棍棒一下敲在娘的后腰上,说:“打死你这个疯婆娘,你给老娘滚远些……”
娘虽疯,疼还是知道的,她一跳一跳地躲着棒打,口里不停地发出“别、别……”的哀嚎。最后,人家看不过眼,主动说:“算了,我们不追究了。以后把她看严
点吧……”这场风波平息后,娘歪在地上抽泣着。我鄙夷地对她说:“草和稻子
都分不清,你真是个猪。”话音刚落,我的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是奶奶打的。奶
奶瞪着眼骂我:“小兔崽子,你怎么说话的?再怎么样,她也是你娘啊!”我不
屑地一撇嘴:“我没有这样的傻疯娘!”“嗬,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看我不
打你!”奶奶又举起巴掌,这时只见娘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跳起,横在我和奶奶中间,娘指着自己的头,“打我、打我”地叫着。我懂了,娘是叫奶奶打她,别打我。奶在半空中的手颓然垂下,嘴里喃喃地说道:“这个疯婆娘,心里也知
道疼爱自己的孩子啊!”
记得我读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冬日,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奶奶让娘给我送雨伞。娘可能一路摔了好几跤,浑身像个泥猴似的,她站在教室的窗户旁望着我傻笑,
口里还叫:“树……伞……”一些同学嘻嘻地笑,我如坐针毡,对娘恨得牙直痒,恨她不识相,恨她给我丢人,更恨带头起哄的小喜。当他还在夸张地模仿时,我
抓起面前的文具盒,猛地向他砸过去,却被小喜躲过了,他冲上前来掐住我的脖子,我俩厮打起来。我个子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轻易压在地上。这时,
只听教室外传来“嗷”的一声长啸,娘像个大侠似地飞跑进来,一把抓起小喜,
拖到了屋外。都说疯子力气大,真是不假。娘双手将欺负我的小喜举向半空,他
吓得哭爹喊娘,一双胖乎乎的小腿在空中乱蹬。娘毫不理会,居然将他丢到了学校门口的水塘里,然后一脸漠然地走开了。
娘为我闯了大祸,她却像没事似的。在我面前,娘又恢复了一副怯怯的神态,讨好地看着我。我明白这就是母爱,即使神志不清,母爱也是清醒的,因为她的
儿子遭到了别人的欺负。当时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娘!”这是我会说话以来
第一次喊她。娘浑身一震,久久地看着我,然后像个孩子似的羞红了脸,咧了咧
嘴,傻傻地笑了。那天,我们母子俩第一次共撑一把伞回家。
我把这事跟奶奶说了,奶奶吓得跌倒在椅子上,连忙请人去把爸爸叫了回来。爸爸刚进屋,一拿着刀棒的壮年男人闯进我家,不分青红皂白,先将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巴烂,家里像发生了九级地震。小喜的父亲恶狠狠地指着爸爸的鼻子说:“我儿子吓出了神经病,现在卫生院躺着。你家要不拿出1000块钱的医药费,我一把火烧了你家的房子。”
爸爸的眼睛慢慢烧红了,他用非常恐怖的目光盯着娘,一只手飞快地解下腰间的皮带,劈头盖脸地向娘打去。一下又一下,娘像只惶惶偷生的老鼠,又像一
只跑进死胡同的猎物,无助地跳着、躲着,她发出的凄厉声以及皮带抽在她身上
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声响,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最后还是派出所所长赶来制止了爸
爸施暴的手。一帮人走后,爸看看满屋狼藉的锅碗碎片,又看看伤痕累累的娘,
他突然将娘搂在怀里痛哭起来,说:“疯婆娘,不是我硬要打你,咱们没钱赔人
家啊。这都是家穷惹的祸!”
2000年夏,我以优异成绩考上了高中。积劳成疾的奶奶不幸去世,家里的
日子更难了。州民政局将我家列为特困家庭,每月补助40元钱,我所在的高中也减免了我的学杂费,我这才得以继续读下去。由于是住读,我很少回家。为我
送菜的担子责无旁贷地落在娘身上。每次总是隔壁的婶婶帮忙为我炒好咸菜,然后交给娘送来。20公里的羊肠山路亏娘牢牢地记了下来,风雨无阻。也真是奇
迹,凡是为儿子做的事,娘一点儿也不疯。除了母爱,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在医
学上应该怎么破译。
2003年4月27日,又是一个星期天,娘来了,不但为我送来了菜,还带来
十几个野鲜桃。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笑着问她:“挺甜的,哪来的?”娘说:“我……我摘的……”没想到娘还会摘野桃,我由衷地赞扬她:“娘,您真是越来越能干了。”娘嘿嘿地笑了。
娘临走前,我照例叮嘱她注意安全,娘哦哦地应着。第二天,我正在上课,
婶婶匆匆地赶来学校,问我娘送菜来没有,我说送了,她昨天就回去了。婶婶说:“没有,她到现在还没回家。”我心一紧,娘该不会走错道吧?可这条路她走了
三年,照理不会错啊。婶婶问:“你娘没说什么?”我说没有,她给我带了十几
个野鲜桃哩。婶婶两手一拍:“坏了坏了,可能就坏在这野鲜桃上。”婶婶和我
沿着山路往回,回家的路上确有几棵野桃树,桃树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个桃子,因为长在峭壁上才得以保存下来。我们同时发现一棵桃树有枝杈折断的痕迹,树下是百丈深渊。婶婶看了看我说:“我们到峭壁底下看看吧!”我说:“婶婶你
别吓我……”婶婶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往山谷里走……
娘静静地躺在谷底,周边是一些散落的桃子,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沉重的黑。我悲痛得五脏俱裂,紧紧地抱住娘,说:“娘啊,我的苦命娘啊,儿悔不该说这桃子甜啊,是儿子要了你的命……娘啊,您活着没享一天福啊……”我将头贴在娘冰凉的脸上,哭得漫山遍野的石头都陪着我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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