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这一上海特有的民居形式,曾经与千千万万上海市民的生活密不可分。
多少个故事,多少个典故,多少个名人,多少个记忆,与石库门,与亭子间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可以说,没有弄堂,就没有上海,更没有上海人。弄堂,构成了近代上海城市最重要的建筑特;构成了千万普通上海人最常见的生活空间;也构成了近代上海地方文化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多少年来,大多数上海人就是在这些狭窄的弄堂里度过了日久天长的生活,并且创造了形形风情独具的弄堂文化。而在那些作家笔下,上海的弄堂更为显得生动,富有人情味。
张爱玲笔下的上海老弄堂
张爱玲笔下的上海永远是阴郁非常的。老弄堂、旧路灯。缓慢爬行的电车,几个有着灵魂或者正在丧失灵魂的人。冷落疏离,仿佛这个空旷的城市里一切的激情都已经耗尽,只剩下了隔着雾气不分明的一点点模糊,如同一盏老式的油灯,在新世纪里慢慢熬干了油,却还有那样一点不分明的光线要透散出来。那些生份的人儿努力地要熟悉起来,最终却比生份更加远
到了冷漠,而披上了华丽盛装的男人女人把鲜艳亮丽在外面,里面却爬着不大不小的虱子,于是表情复杂起来,都在一刻,苦笑、无奈、厌弃。
在她的笔下,上海弄堂石库门房子里头的每一处,都有着许多故事,安逸雅致的、逼仄窘迫的、惶惑困顿的。上海的弄堂石库门房子,独门独户紧闭铜环大门,悠闲过;七十二家房客搭起阁楼隔起昏暗的鸽子笼,零乱过。如今,上海的弄堂石库门房子,正在记忆里头渐渐消失,亏得有过这么一个张爱玲,笔下写了那么多的故事。人走了,故事是会留下来的,读着这些个故事,还有人会说道这一个张爱玲,不写实么?
「天井」
“十二点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库门巷堂房子,可是临街,一长排都是一样,浅灰水门汀的墙,棺材板一般的滑泽的长方块,墙头露出夹竹桃,正开着花。里面的天井虽小,也可以算得是个花园,应当有的他家全有。蓝天上飘着小白云,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捏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小说插图里画的梦,一缕白气,从帐里出来,涨大了,内中有种种幻境,像懒蛇一般要舒展开来,后来因为太瞌睡,终于连梦也睡着了。”——《红玫瑰与白玫瑰》「客堂间」“小艾他们现在住着一间前楼阁,
同时有半间客堂他们也可以使用的,所以上次刘妈来的时候便在客堂里坐着,没有上去。那是个石库门房子,这一天刘妈一推门进去,他们天井里晾着些青菜,大概预备腌的,小艾的婆婆蹲在地下,在那阳光中把青菜一棵棵的翻过来。”——《小艾》
「厢房间」
“他和楼下的房东房客言语不通,问不出一个究竟来,只因他是个洋人,大家见了他有三分惧怕,竟让他闯上楼来。东厢房隔成两间,外间住个走梳头的,板壁上挖了一扇小门,挂着花布门帘,他一掀帘子,把霓喜吓了一跳。她坐在床上,一张高柱木床,并没挂帐子,铺一领草席,床栏杆上晾着尿布手帕。桌上一只破热水瓶,瓶口罩着湖洋瓷漱盂。”——《连环套》
「亭子间」
“主人回来了,经过厨房门口,探头进来柔声唤:'哈罗,阿妈!’她男人早躲到阳台上去了,负手看风景。主人花三千块钱雇了个人,恨不得他一回来她就驯鸽似地在他头上乱飞乱啄,因此接二连三不断地揿铃,忙得她团团转。她在冰箱里取冰,她男人立在她身后,
低声说:'今天晚上我来。’阿小嫌烦似地说:'热死了!’她和百顺住的那个亭子间实在像个蒸笼。-但她忽然又觉得他站在她背后,很伶仃似的;他是不惯求人的-至于对她他从来没有求告过。”——《桂花蒸阿小悲秋》
「箱子间」
“三层楼的箱子间里,电灯没装灯泡,全少奶奶掌着蜡烛,一手扶着箱子盖,紫微翻了些皮子出来,那商人看了道:'灰鼠不时新了,卖不出价。老太太要有灰背的拿出来,那倒可以卖几个钱了!’又道:'银鼠人家不大要。’”——《创世纪》 「灶披间」:“这是个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从后门进去的,穿过灶披间,来到客堂里。客堂间前面一排门都钉死了,房间里暗沉沉的,靠里放着一张大床,孩子就睡在那张床上。”——《十八春》
木心笔下的上海老弄堂
李劼曾在《论木心》里面写道,“木心于老家魂牵梦萦,于乌镇却不太上心。木心喜欢的是大都市:'法国则巴黎,英国则伦敦,中国,我唯一的去处是上海。’八十年代去国,落脚在纽约。尽管无论在上海,抑或在纽约,木心都是异乡异客的边缘人,但恰好是那样的边缘
身份,获得了旁观者清的优势。据说,台湾的上海籍人读了木心的《上海赋》认为,比上海人还上海人。不管是否夸张,至少,上海人当中还没有人写出这样的赋。”木心的《上海赋》挥洒自如,意气风发,笔调是调侃的,行文是津津有味的,对上海的生机勃勃喜形于。
木心《上海赋》之《弄堂风光》“上海的弄堂来了,发酵的人世间,肮脏,嚣骚,望之黝黑而蠕动,森然无尽头,这里那里的小便池,斑驳的墙上贴满性病特效药的广告,垃圾箱满了,垃圾倒在两旁,阴沟泛着秽泡,蝇乱飞,洼处积水映见弄顶的狭长青天,又是晾出无数的内衣外衫,一楼一密密层层,弄堂把风逼紧了,吹得它们猎猎价响,参差而紧挨的墙面尽可能地开窗,大小高低是洞就是窗,艳的布帘被风吸出来又刮进去,收音机十足嘹亮……老妪们端然坐定在竹椅上,好像与竹椅生来就是一体,剥蚕豆,以葱油炒之,折纸锭锡箔,祖宗忌辰焚化之,西娘家桃花缸收音机都是这样的,小孩的运动场战场也就在于此,脚下是坎坷湿漉的一条地,头上是支离破碎的一缕天,小鬼们闹得天翻地覆也就有限,而且棚檐下的鸟笼里的画眉、八哥婉转地叫,黄包车拉进来了,不让路不行,拉车的满口好话,坐在车上的木然泰然,根本与己无关,车子颠颠顿顿过去,弄堂的那边也在让路了,这边的老妪小孩各归原位,都记得刚才是占着什么地盘的。”
“上海的弄堂,条数巨万,纵的横的斜的曲的,如入迷魂阵,每届盛夏,溽暑蒸腾,大半个都市笼在昏赤的炎雾中,傍晚日光西射,建筑物构成阴带,屋里的人都螃蜞出洞那样地坐卧在弄堂里,精明者悄然占了风口,一般就株守在自家门前,屋里高温如水炉烤箱,凳子烫得坐不上,蜡烛融弯而折倒,热煞了热煞了,藤椅、竹榻、帆布床、小板凳,摆得弄堂难于通行,路人却又川流不息,纳凉的芸芸众生时而西瓜、时而凉粉、时而大麦茶绿豆汤、莲子百合红枣汤,暗中又有一层比富炫阔的心态,真富真阔早就庐山莫干山避暑了,然而上海人始终在比下有余中忘了比上不足,老太婆,每有衣履端正者,轻摇羽扇,曼声叫孙女儿把银耳羹拿出来,要加冰糖,当心倒翻,老头子,上穿一百二十支麻纱的细洁汗衫,下系水灰直罗长裤,乌亮的皮拖鞋十年也不走样,骨牌凳为桌,一两碟小菜,啜他的法国三星白兰地,消暑祛疫,环顾悠然,本来是上海人话最多,按说如此满满一弄堂男女老少总该喧扰不堪了,然而连续热下来,汗流得头昏眼花,没有力气噜苏,只想横倒躺成平的,天光渐渐暗落。”
王安忆笔下的上海老弄堂
《长恨歌》——王安忆“站一个制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
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皴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上海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
“流言是上海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
的,带薰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
陈丹燕笔下的上海老弄堂
陈丹燕文中的上海永远是感伤的怀旧,旧有的正在流逝,新的还未确定。一些贵族的洋派的时光籍了时间这层包饰后变得鲜亮起来。铜把手发出贵丽的光泽,散开热气的暖和殿堂,大而宽敞的厅堂,派头十足的绅士甚至侍者。马路上的法国梧桐树下面是沉思的外国塑像,租界、老房子无尽地给了这个城市已经标本了的历史。在一个地点,也在中国漫长的时间里记忆。《上海风花雪月》、《上海金枝玉叶》,那是30年代的上海,老的,怀旧的刚刚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上海,依稀时间里漂浮的上海映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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