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信息拓展】话说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
空阔而苍凉,悠远而孤寂的广袤雪原,没有纷繁的市声、人烟、足迹,甚至鸟影全无,空旷得令人惊心动魄,只有一叶孤舟、一个孤独的渔人,在雪野漫漫中垂钓,钓着他的清冷和寂寞。。。。。。这是柳宗元在《江雪》中为我们描绘的空旷孤寂的意境。
诗言志。诗人要表达怎样的情感,又传递给我们一种怎样的信息?
形成柳诗这种奇特意境与诗人的经历、心境不无关系:其一,柳宗元笃信佛学,自述“吾自幼好佛。”他的诗大多作于被贬永、柳两地之后,这两个地方都是禅风极盛的地方。禅意讲究空灵淡泊的心境追求,柳诗力图表现这种追求;其二,他在政治上屡遭打击,心情压抑,心灰意冷,于是更感到瘦山孤水对心灵的慰籍;其三,个性孤傲,与世俗常常不能相融,于是诗意便多了寥落而孤寂的情致。
但是,入世既久的柳宗元毕竟不能完全回避现实矛盾,忘却革新的失败、被贬的遭遇和仕途浮沉的哀怨,这种心情常常与追求闲适的向往扭结在一起而造成更深的痛苦和内心的矛盾。
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柳宗元生于唐代宗八年(773),祖籍河东郡(今山西永济),世称“柳河东”。他少年得志,青年成才,21岁就在长安考中进士,后又考取博学宏词科,取得了做官的资格。唐朝选拔官员,一是通过科考,二是由藩镇举荐。科考榜上有名,得中进士只是取得了“学位”,要想做官还得经过吏部举办的“博科”考试,就像现在取得硕士学位或博士学位后,要进入公务员序列,还得经过公务员考试一样。柳宗元初登仕途,一路顺利,两科皆通过,33岁就被擢升为度支盐铁转运副使、户部侍郎,这两个官职是管理国家的盐铁专卖、租赋、财政收支事务的,权力不小。随后,因政绩突出,他又被提拔做了礼部员外郎。和柳宗元同时得到提拔的还有王叔文、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凌准、程异等。这是朝廷里一批在政治上思想开放雄心勃勃、仕途上崭露头角并很想有所作为的中青年官员,并且握有一定权力。
贞元二十一年(805)正月,唐德宗死了,太子李诵继位为唐顺宗。美中不足的是,他做了皇帝后常常生病,有几次上早朝竟晕倒在龙椅上,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直接掌管朝政,所以朝廷的大事小事实际上落到了以王叔文、柳宗元为首的“八人集团”手里。一朝权在手,
便把令来行,他们着手推行政治改革方案,主要内容为:1、禁止“宫市”和“五坊小儿”的特权。所谓“宫市”,就是皇宫里出外采办物品的太监,买老百姓的货物时有随意定价的特权,有时拿了东西还不付钱。“五小坊儿”是对当时专门替皇帝饲养打猎用的鹰犬的人的称呼。这些人依仗皇室背景,在长安城里胡作非为,谁也奈何不得,成为法外的一个“毒瘤”,老百姓对此深恶痛绝。2、禁止征收一切正税以外的杂税,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3、惩办一批贪官污吏。有名的大贪官李实就是在这一次“廉政风暴”中被革职查办的。4、重新起用由于受奸臣排挤而贬职的官员,像被贬为忠州刺史的前人宰相陆贽、被贬为杭州刺史的前京兆尹韩皋等。5、放回大批宫女,缩减宫里的行政管理经费。6、限制宦官无限膨胀的权力,如任命老将范希朝夺回掌握在太监手里的兵权。
从上而下刮过来的“政改”之风是如此强劲迅疾,不留情面,不能不触动一班旧官僚,尤其是昔日手中有权有恃无恐的太监们的根本利益,他们结成反王、柳的“神圣同盟”,策划于密室,点火于朝野,接二连三上书给皇帝,要求撤王、柳之职,背底里就密谋帮助太子李纯抢班夺权。那东宫太子对王位眼馋已久了,手下的一班谋臣怂恿他早日出山,正合他的心意。其时的顺宗因病坐了不满一年的王位,只得被逼退位交班,李纯做了皇帝,就是唐宪宗。宪宗的龙椅是那些朝廷旧臣和太监们搬给他的,知恩图报,他也不能不把王、柳视为
仇敌。在他即位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下旨贬了王叔文、柳宗元的官。
其他参与“永贞革新”者无一幸免。一场生机勃勃的革新运动就此终结,参与者如作鸟兽散,流放的流放,削职的削职,朝堂上顿时冷清了不少。
柳宗元转乘一条小船,来到人烟稀少、荒凉偏僻的永州,做一个有职无权的闲官。初来时,他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就在近郊龙兴寺的庙宇里借住。他在永州一住就是10年!其间,朝廷几次大赦,却都没有他的名字,原因还是那班老臣记着他的仇,一直想着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
入夜,月清冷,寺内寥无一人,孤立无援的柳宗元在回廊里徘徊,沉思,只能听见自己疲惫不堪的脚步声,从踌躇满志走向满心失望,从意气风发走向心灰意冷。亲族朋友很少来永州看望他,地方官吏秉承上司的旨意时时监视他,甚至有几次故意克扣他的俸银。这
一场政治灾难使他十分狼狈,一度蓬头垢面,丧魂落魄。但是,灾难也给了他一份难得的宁静,使他能更多地思考“永贞革新”最终失败的原因,更多地接近底层民众,而不是仅仅在朝堂之上规划未来夸夸其谈。他把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全力倾注于文字,为中国文学史留下了煌煌的“永州八记”。
在永州,柳宗元目睹了唐王朝因腐败而衰败所加于百姓的更严苛的税赋重压,以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捕蛇者说》)
因为能把这种蛇风干之后做药引子,可以许多疑难杂症,所以,当时替皇帝看病的太医就以朝廷的名义来到永州征集捕蛇人,以蛇冲抵一年征收两次的“春税”和“秋税”。永州的百姓不是傻瓜,能不晓得毒蛇的厉害吗?但将蛇之“毒”与赋税之“毒”相比,两害相较取其轻,
所以会“争奔走”,冒死去捕蛇了。内中有一个姓蒋的人家靠捕蛇抵税历经三代,他的祖父、父亲都被毒蛇咬死了,自己也有好几次差点丧命。
柳宗元听这个姓蒋的捕蛇人说到这里非常伤心,也很同情他,就对他说:“如果你怨恨这个差使,那我替你去告诉主管这件事的官吏,更换你的差使,恢复你的税赋好吗?”
那个姓蒋的人听了柳宗元这番话,却更加伤心了,眼泪汪汪地说:“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意思是说我若不去捕蛇而恢复纳税,那我就更不幸了。接着,姓蒋的人作了横比和纵比,即捕蛇与纳税的横向比较;自家与乡邻的遭遇、自家捕蛇前后的生存状态的纵向比较。比较的结果是:“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
柳宗元记述的是发生在永州郊外的一件真人真事,《捕蛇者说》也更像一篇报告文学。当他记录下当地百姓的苦难时,他内心的痛苦一定是深重的,“永贞革新”所要减少的赋税竟又加重了,而自己目下的处境根本不可能再“下情上达”了,所以“故为之说,以俟(si)夫观人风者得焉”,可其时的朝堂之上已是一片权奸当道乌烟瘴气,哪里还会有“观人风者”下基层呢。
蚕丝尽输税,机杼空倚壁。
里胥夜经过,鸡黍事筵席。
(〈〈田家〉〉)
与《捕蛇者说》一样,柳宗元在诗里同样反映出苛捐杂税对百姓的盘剥和百姓的悲惨的生存状态。惜哉,柳宗元对天长叹道,自己只是朝廷的一个罪臣,朝堂之上哪还有自己说话的机会呢。所见所闻愈多,他的内心的痛楚就愈重,排遣之道就是读史论经,寄情山水,“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si)。而自肆于山水间。”(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英雄末路是文章,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一旦仕途失利,最终选择就是文章,借助文字来抒发内心的忧愤和生不逢时的感伤。透过“永州八记”清冷的文笔,无处不能感受作者凄苦的心境。
“永州八记”中的《至小丘西小石潭记》所写的小石潭无非是一个地处不毛之地的荒潭,作者游潭,“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那幽深悲凉、蚀骨伤神的心情,源于其仕途屡遭重创而被放逐在外,期待东山再起却一再与“大赦”擦肩而过,他的诗文多冷峻、萧瑟、凄凉之意也就不奇怪了。柳宗元永州八记
唐宪宗元和十年正月,正当柳宗元万念俱灰忧郁烦闷时,忽然接到从京城发来的诏书,要他立刻赶回长安去。他满以为命运会有稍许转机,却兜头一盆凉水,他被贬到更远的柳州去当刺史了。“刺史”是地方上的第一把手,名义上好像是升迁了,实际上是把他赶到离京城长安更为偏远的地方去。当时的柳州是一片很少开垦的亚热带林区,树木蓊郁,杂草丛生,人烟稀少,水源短缺,还常有毒蛇出没,在中原人眼里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流放地。
柳宗元在柳州任上,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动用历年积累下来的罚没款,组织人力在城里城外开凿水井,解决百姓的饮水困难;第二件事,整修城墙、街道,城墙加固,街道理平,道旁种树,使百姓出入便当,直至今日柳州的旧城区还保持了这位柳刺史当年规划的城市轮廓;第三件事,下令废除奴婢制度。在唐代有一项非常残酷的制度,穷人交不起地租或者欠债难还,允许把自己的子女抵押给地主或者,如果到期没有钱赎还,就终生成为地主或债主的奴婢了。柳宗元下令废除这种野蛮的蓄奴制,规定那些已经成为奴婢的人,可以按时间计算佣工应得的工钱,以自己的工钱来赎身;佣工所得不足以赎身的则有官府从东家当年应交税赋中扣补。这项废奴令的意义决不逊于两百多年前美国为废除农奴制而打的一场南北战争,而且柳州的废奴制要早了近千年。
柳州百姓自然不会晓得也不会去顾及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暗礁险滩,他们是从为政者清廉和务实的作风去观察官员政绩的。柳宗元上任伊始所做的几件事委实让柳州百姓刮目相看:这个刺史与前几任刺史就是不一样啊!
柳州最早的学堂,创办者就是柳宗元。他一方面动员当地的乡绅捐资,一方面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后来,他病死时竟连自己的丧葬费都没有存下),借用一个破旧的庙宇办起了柳州的第一座“公学”,招收学生不分贫富贵贱,只要通过“学试”就能接受“免费教育”。柳宗元兼做“客座教授”,他这个教授不是虚衔,而是多次亲自去给学生上课,一分钱的兼课金也没有的。
文学史上常称柳宗元为“柳柳州”,说明其与柳州的关系是多么亲密。柳州这座千年古城真是太幸福了,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位文学大家的市长。柳宗元“爱民如子”的故事在柳州的民间故事里是多见的。说有一天,我们这位刺史下乡视察,既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而是带几个随从走着去的。春天雨多,田埂狭窄,泥泞不堪,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上。正巧这时前面来了一个挑担秧苗的老汉,随从要走过去喝道,那是的规矩百姓看见官员都是要“回避”“肃静”的。柳宗元制止手下这么做,说老汉是重担在肩,而我们是一身轻,何况他的年纪也比我大,我应该给他让道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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