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月意象是李白诗歌的重要意象之一,体现了诗人张扬个性、伸张主体意志的浪漫主义精神。总结并分析其诗作中的月亮意象,可以从中认识诗人新颖独特,凝重孤傲的内心世界、诗歌中蕴藏着的巨大人格力量和深刻的文化精神。本文运用意象分析法,探讨了李白诗中的月亮意象,对李白月意象的文化心理、文化意义及审美价值进行了阐释和解读。
月亮,从古至今,以其独特的清冷神秘引发着人类无尽的幻想。千古明月,无言地默视着尘世的沧海桑田,人们从它的阴晴圆缺里勾连起种种遐想。月,从它进入中国文学殿堂开始,千百年来,凝结着历代文人的思想情怀。他们对于浩瀚长空中的明月,有着特殊而执著的情感,或惑之,或寄之,或怀之,或思之,或忆之,沐一身之月辉,纳一空之明月,旨趣益远,抒发着胸中的浊气,释放着对天地人生的愁绪,寄托着对于人情世故的眷恋。而李白,则是这其中的佼佼者。
李白对于月亮持有一种独特的爱恋,一生与月亮有不解之情缘。“诗的意象带有强烈的个性特点,最能见出诗人的风格。……一个意象成功地创造出来以后,虽然可以被别的诗人沿用,但往往只在一个或几个诗人笔下才具有生命力。以至这种意象便和这一个或几个诗人联系在一起,甚至成为诗人的化身。”[1] 在中国诗歌中,月亮意象的创造,李白可谓千古一人。分析解读李白诗歌中的月亮意象,对于全面认识和理解诗人的创作风格和鲜明个性,独有的浪漫主义文化性格以及诗人的月亮情结回归家园意识的形成
颇有社会文化意义,而从心理学角度对李白的月亮情结进行剖析,更能从一个新的层面探讨李白的文化人格。
对李白诗歌中月亮意象的探索逐步为更多的研究者们所关注和重视。月意象在李白诗作中反复出现,其使用次数之多,频率之高,可谓罕见。
月亮在《诗经》中已多次出现,《邶风·日月》有“日居月诸,照临下土”,《齐风·鸡鸣》有“日居月诸,出自东方”。明月意象在汉魏六朝的乐府和诗赋中,取得了相当可观的进展。其特点是无论在文人化还是民间化方面,都出现了更加多姿多彩的展开和深入。《古诗十九首》之“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一诗,开始把明月和闺思交融抒写,成为后世包括李白在内的明月意象思维的重要母题。
对李白诗中月亮意象的研究其实早已有之。“太白诗如素月流光,采云弄,天然意态,无迹可寻。”素月流光,天然意态,是李白月意象完美性的最好概括。
总之,当前关于月亮意象之于李白的研究是多元的,其中亦有评家注意到了李白对月形成感召的内趋力及超越了分析意象层面所进行的一些研究。这就涉及到恋月心理及对其阐释,此类开拓就为李白诗中月意象的研究打开了另外的一极。
一.李白与月亮
将李白与月之情缘称为“夙缘”,与其充满诗化意蕴的生命轨迹息息相关,其生其死与此相连,李阳冰《草堂集序》云:“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世称太白之精,得之矣。”[2]显然,这与世人对李白“谪仙人”的评价有关。关于李白生命的归宿点,《唐摭言》曰:“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3]
根据文献综述,我们看到诗人生命的诞生与归宿都与星月凝结在一起,伴星而来,追月而去,是否为实尚不深论,但从人们对李白与月亮因缘别具会心的理解反映出李白与月的关系的确
不同凡响。因此,深入探讨李白诗歌中的月亮意象及其意蕴和潜存于诗人心灵深处的月亮情结,对于认识和解读李白的诗歌创作的文化精神有着重要的启迪。
在李白诗中,“月亮真是一个大艺术家,转瞬之间替我们移易了世界,美的形象,涌现在眼前。”[4] 月亮在李白诗中是多情而疯狂的,在诗中月亮被赋予多情明丽,情意绵长,亲切依人等诸多的形象。有美丽得令李白欲挂于东溪之松的月:“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
[5] 有秋天明丽清冷的峨眉山月:“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6] 有给诗人美好的回忆之月:“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7] 有可寄愁心的解意之月:“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8] 也有一往情深的山月:“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9] 还有引发人生短暂,宇宙永恒,时空不可扭
转的感叹的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10] 在他的诗中出现了形态各异的明月,也出现了风情万种的情月,我们说李白是月的参透者。
诚如张福庆先生指出的那样:“每当诗人写到明月时,常常是把月当作友人、亲人和恋人,把自己的感情向它倾诉,用自己的心灵与它交流,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毫不掩饰地向它敞开自己的心扉,用最纯洁、最真诚、最热烈的情感去拥抱明月。”[11]
李白一生仕途不得志,在贫病中寂寞悲愤而死。他一生酷爱月,月亮在其诗作中是他自己一生的投影和形象。他把整个月亮都拥在怀中,装在酒壶里,始终坚定执著地寻求着一片宁静的心灵港湾,而诗中月亮构成的世界更是诗人的感情世界。月意象在李白诗作中频频出现,“诗人之恋长空皓月,不仅因为她有照见离人的情愫,温馨怡人的风致,飘逸脱尘的气韵,晶莹高洁的品格,而且因为她善解人意,能够慰藉诗人悲苦幽怨的心灵,并伴随其度过孤寂飘零的流落生涯,使之暂时忘记尘世的纷扰,在安宁静谧的世界中,感悟人生的真谛,寻觅尘世之外大千世界所蕴涵的无穷美感。”[12]
月亮之于诗人,是一种凸现生命状态和皈依的情感纠结,即月亮情结。这种情结的形成,既离不开传统历史文化的积淀,又与李白独特的心理倾向有关。
从社会文化学的角度看,月亮在古代就成为人们崇拜的对象。我国在商周时就有了对于月亮的崇拜,天地六宗信仰体系中,月神是作为天宗之一享受祭祀的。《山海经》曰:“月女子浴月,帝俊妻常羲,
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13] 这是关于月亮诞生最早的神话。至秦汉以后,民间就有了拜月风俗,显著地表现在每年的中秋节。另外,由于月亮的隐显、圆缺、月食等现象,进一步激发了人们的想象,民间流传关于月亮的传说,将月亮进一步神化,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故事成为众多文人创作的永恒素材。由于月亮出现在夜晚,与太阳相对而属阴,又因它的晶莹澄澈,往往寄托人们对母性的向往与怀念,人们也把追忆和怀念留给远古母性社会,赞美一个消逝的社会的温馨与柔美,这便导致了阴柔美学的形成与发展。人们在精神上不断回归,追求阴柔美的文化精神,创造了一个与现实的太阳神精神相对的柔性氛围。所以月亮又成为人类崇拜的原始女性的象征意象。这一系列的文化传统积淀在李白心里,成为诗人迷恋月亮的文化底蕴。月亮便成为他的精神家园。
从诗人独特的心理倾向看,李白月亮情结又与以下几个方面密切相联:
其一,从李白的浪漫主义气质,诗仙的文化性格看,他必然选择“月亮”这一意象作为传情达意的重要载体。黑格尔在《美学》中有这样的论述:
山岳、树林……星灿烂的天空,如果单就它们直接呈现的样子来看,都不过作为山岳、溪流、日光等而为人所认识——但是,第一,这些对象本身已有一种独立的旨趣,因为它们上面呈现出的是自然的自由生命,这就在也是有生命的主体里产生一种契合感;其次,客观事物的某些特殊情境可以在心灵中唤起一种情调,而这种情调,与自然的情调是对应的。人可
以体会自然的生命以及自然对灵魂和心情所发出的声音,所以人也可以在自然里感到亲切。
[14]
也即人与自然都是有生命的,月亮可以与人沟通,与人的心理、情绪、情感达成某种相应的默契,所以李白诗中的月亮给人的不再是抽象的知觉,而是一种审美意象,具有了独特的人格和动人的情趣,借此传达出的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和一种种真挚的情感。李白处在中国整个封建社会的高潮期,有着“为君一击,鹏抟九天”[15] 的远大抱负,诗人张扬、热情、充满积极浪漫主义的个性气质与飘逸飞扬的月亮有着某种共通之处,作者在神秘浪漫的月光世界里挥洒诗情,代言时代的心声。
其二,从李白坎坷的仕途经历看,月亮阴晴圆缺的自然变化与其契合。渗透李白一生的无疑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和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李白终其一生都在为博取高官,建功立业,实现自己远大理想和美好愿望而奋斗。可他既未自布衣直取卿相而兼济天下;也未能从容隐退而独善其身。李白的思想是矛盾的,既有经世济时的入世进取,也有消隐遁迹的出世逃避;既有张扬自我,不卑不亢的一面,也有曲意逢迎,自责自怜的一面。而作者动荡的思想,多变的情绪、放浪的形骸与月光的飞动虚无、月华的缥缈迷蒙十分吻合。
再次,月亮世界是诗人建构的人生理想。月亮是表达孤寂清冷、脱俗离尘的固定意象,诗人的仕途短暂、坎坷而又大起大落,他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16] 的痛苦愤懑,诗人需要一方心灵
净土来支撑他,而月亮远离尘世喧嚣、永远孤傲清冷的本符合诗人的心理,它是李白在郁郁不得志的社会环觅得的没有俗世烦恼的理想空间,把月亮当作自己的人生知己、世外桃源和理想的精神家园。
二、李白诗歌中描写的月意象
李白与月,因缘甚深,生死相许。诗人将人生的喜怒哀乐诸般心绪都诉之于月,因此李白诗作中以月亮入诗者甚多。笔者以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为统计对象,通过翻检,归纳出李白诗歌中月亮意象出现共523次。在这些众多的月亮意象中,有静态的月:如清月、明月、圆月、残月……有动态之月:如月出、月涌、月升、月落、月圆、月亏……有不同时间的月:古月、今月、春月、秋月、冬月、夕月、晓月……有不同地点的月:松月、萝月、林月、江月、海月、山月……也有各种形态的月:玉盘、玉轮、玉镜、玉环、玉钩、玉弓……
在《李太白全集》收录的1161首诗歌中,直接写到月的诗约314首,此外用“玉盘”、“玉轮”、“玉环”、“天镜”、“玉兔”、“蟾蜍”等月亮的代称多次。在这一月亮世界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明月。根据统计,李白诗歌中出现明月的诗句就有四十多处,如:
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古风》其十)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
笛奏《梅花曲》,刀开明月环。(《从军行》)
晓吹员管随落花,夜捣戎衣向明月。(《捣衣篇》)
春风试暖昭阳殿,明月还过鳷鹊楼。(《永王东巡歌十一首》)
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海树成杨春,江上皓明月。(《淮海对雪赠傅霭》)
谁怜明月夜,肠断听秋砧。(《赠崔侍御》)
倒海索明月,凌山采芳荪。(《书情赠蔡舍人雄》)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关山月》)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寄王昌龄》)
遥瞻明月峡,西去益相思。(《留别宗十六璟》)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
另外,秋月约计31处,杨义先生说“自从李白以旷世的天才开发了明月意象的丰富、奇幻而精妙的功能,中国古典诗词就长期笼罩着一层或浓或淡的‘人月相得,心月互通’的趣味了。”[17]
在“明月”这一型类的月意象之作中,《把酒问月》和《月下独酌》可谓代表。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10]
《把酒问月》诗开头一句便是一个劈头而来的千古万世之问,写出了诗人对月的神往心驰之感。那“停杯”二字,便是诗人神往无限情态的写照,分明是带有几分醉意的慨问。明月高悬青天,总使人生出“人攀明月不可得”的感慨,当你无意追攀之时,它又会万里相随,依依不舍。三、四句一冷一热,写出了月与人似远却近,若即若离,神秘而可亲的奇妙感觉。接着,诗人描绘了明月佳景,从而引发了对人生哲理的探求:人生是短暂而痛苦的,其间有不尽的坎坷曲折、孤独寂寞。对酒当歌,忘却尘世的一切,邀月相伴,人生何其畅达!人生虽然不可能永远享有生命,但其精神和理性却可以永远享有宇宙。
李白的思想当中有儒家的济世理想,但是在“入世”的不如意后,诗人重新顺应了个性解放的召唤,在老庄道家“无为”思想的影响下,去追求一种逍遥自适的生活境界,诗歌中表现有绚烂瑰丽的神仙世界。然而,人终究不能像神仙一样,所以诗人就有了时光流逝、功业无成的忧患感。此时,亘古不变的明月就成了诗人对酒当歌的倾诉对象。在月与酒构筑的世界里,诗人可以追寻短暂的快乐。
如果说《把酒问月》是诗人对自我生命内核的探求,对自我生命的体认,是一种不安于有限生命而向往无限时空的精神飞升的话,那么《月下独酌》便是诗人在月下悟道,体验尘世孤独,寻求精神的皈依了: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18]
关于月亮的诗歌此诗集中表现了李白强烈的人生孤独感。作者先以我的孤独来写月,再从月的孤独来看我的孤独。他面对空中之月独酌,他巧妙地把月亮人格化,使本不与他相亲之月成为与他相亲之月。然而月亮的不知饮酒,意味着它的不知人间,所谓的相亲也只是表面形式上的。所以月与影伴他,同时也是他伴月与影,内在依然是彼此的孤独。正是这一点又使他们彼此相通,我与月与影三者缔结忘情之交,作云汉之游,超脱丑陋的尘世,进入人天和谐、心灵自由之境,在我歌我舞的欢乐中,总让人感到一丝淡淡的哀愁和难以言状的感伤。
影子是“我外之我”,和生命一同存在,一同消失,所以容易唤起敏感的诗人的种种遐想。诗人分明独酌,却偏出三人,愈形其独;但诗人并没有被孤独击倒,而是以其特有的超脱高呼“行乐须及春”,并浪漫地与月结无情之游。这是一种丧我同物的宇宙意识,这种意识本是老庄思想的延续,不过由于李白将月亮作为哲理的凝聚点,表现主体与明月在精神上的契合,突出诗人超越现实、向往永恒的渴望,使诗歌于哲理中又洋溢着浓郁的自然情韵。在月下独酌的韵致中,孤独与充实、无情与有情、短暂与永恒,都幻化为一片银的光辉。
以上我们分析了月亮世界中李白的人格基本特征。李白笔下的月形态万千,似多棱镜,不同角度折射不同的意蕴。以下从月的时令变化、阴晴圆缺等角度对诗作中的月意象进行观照,并分别作如下分类:
(一)、四季之月
春月在诗人笔下带上了浓重的离别闺怨彩,为女性唱出了一曲曲无尽的挽歌,作者真实地描写游子思妇的相思之苦。对处于社会底层的弃妇、宫女,诗人更是充满仁者博大的同情,那生生离别和无眠伤怀在诗中有着生动的展示。如《惜余春赋》中“遥寄影于明月,送夫君于天涯。”[19] 诗人借皎皎明月传出了缕缕闺音,将一个内心充满对夫君的不舍和因离别而生出无限愁绪的少妇借月光映衬出来,爱的甜醉、心的聚离是诗人着意渲染的情绪,一轮明月凛然高挂,抬头见月,反添愁思。《春怨》中感情则更为强烈:
白马金羁辽海东,罗帷绣被卧春风。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20]
月已西斜烛已尽但人仍未眠,作者对她们寂寞幽居的怅恨、怨情渲染得浓重而深沉,对她们生命被虚掷、青春被浪费的处境表达了深深的同情。
夏月则更能体现诗人飘逸率性,向往人生澄明境界的人生理想。《襄阳曲四首》其一:
襄阳行乐处,歌舞《白铜鞮》。江城回渌水,花月使人迷。[21]
水、花、月的相互映衬,月影在花间流动生姿,为我们到了寄托心灵澄明的境界,给人以洗尽世间俗念之感。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22]
这里的月既是物化的,又是情绪的,在诗人现实的“出世”、“入世”的矛盾中,皎皎明月和自己进行着心灵上的交流。
秋月在诗人笔下出现次数也很多,寄寓着多种感情,如《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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