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的《雅舍小品》
梁实秋(1903-1987),祖籍河北沙河,寄籍浙江杭县,后落籍北京。1915年入清华学校读书,1923年毕业赴美留学,1926年回国后长期在高校任教。梁实秋从1927年开始写散文,当时他在上海参加《时事新报·青光》的编辑工作,经常以秋郎的笔名在上面发表小品杂文,共百余篇,大多取材于都市生活的吉光片羽,诸如“生病与吃药”、“花钱与受气”、“旅行”、“跳舞”、“戒烟”、“剪发”等等。其中47篇结集为《骂人的艺术》,1927年10月由新月书店出版。这是梁实秋的第一本杂文集,有英国随笔雍容幽默的流风余韵。不过他初露锋芒,随即韬光养晦。直至1940年11月应邀为重庆《星期评论》周刊撰“雅舍小品”专栏,这才一发而不可收,并获得意外的成功。可以说,梁实秋的散文创作是从20世纪40年代正式起步的,他作为散文大家的历史地位也是由《雅舍小品》奠基的。
写《雅舍小品》的时候,梁实秋已近不惑之年,各方面修养较为深厚。小时亲炙故都风情,身经兵乱之灾;年轻时幸逢“五四”新潮,眼界大开,个性高扬,又飘洋过海,游学美国,领略异域风物,饱尝离愁别绪;回国后涉足社会,南来北往,看够了世事变幻,尝遍了人生五味,见识日增,年事渐长,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中年,春华消褪,秋思老成,委实能够“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了。梁实秋不仅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又有真才实学。清华八年的正规教育打下了他国文、英文坚实的基础,清华文学社的活动培养了他的文学爱好和写作才能;留学三年又主修英美文学,师从新人文主义批评家白璧德教授,青春的浪漫才情受到古典理性的洗礼而获得升华;学成归国后,历任南北数所大学教授,编过《新月》等
报刊,卷入文坛风波,从事文学批评,讲授英美文学,译介莎翁戏剧,堪称才学过人,诗书满腹。因而,中年时代的梁实秋,可说是才学识兼备,积累丰富,修炼到家,不鸣则已,一鸣自能惊人。其学养、阅历、性情、气度,就充分体现在《雅舍小品》之中,并造就了他在20世纪中国散文史上大家的位置,流风波及,成为台湾当代散文的一代宗师。
《雅舍小品》写于1940年至1943年间。此时,国难当头,战乱频仍。处于大动荡时代的梁实秋,虽说也关注时势,忧患深重,甚至还参与政事,为国效力,履行国民职责,但他毕竟是个自由主义者,力图超然独立,安时处顺,自谋心境的平和豁达,不再介入现实纷争。在散文创作中,他回避时行题材,不为时局所左右,而我行我素,自辟蹊径,专注于日常人生的体察与玩味,着眼于人性的透视和精神的愉悦,潜心营造闲适幽默的境界。他的小品轻功用,重意味,节制情感,发掘理趣,删芟枝蔓,追求雅洁,形成了独特的创作倾向和艺术风格。
开篇之作《雅舍》就显示了梁实秋的个人风格,奠定了这一系列小品文的基调。作者在文中虽然涉及国难时期的住房问题,如实描述雅舍的简陋与困扰,却不怨不怒,心平气和,随遇而安地玩味起个中情趣。如: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
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濛濛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
在梁实秋笔下,不仅雅舍的月夜清幽、细雨迷濛,远离尘嚣,令人心旷神怡,就是鼠子瞰灯、聚蚊成雷、风来则洞若凉亭、雨来则渗如滴漏之类景观也别有风味;甚至连暴风雨中“屋顶灰泥突然崩裂”的情景也如“奇葩初绽”一样可观可叹。总之,“雅舍”所给予的苦辣酸甜,在作者看来,都是人生应得而又难得的情味,足供玩索,何复他求?这里,生活的体验已升华为审美的玩味,困苦的境遇已转化为观赏的对象,从中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审美体
味对实用功利的克服和超越,是一种随缘赏玩、豁达自由的审美心态,是一种常人难以抵达的安时处顺、优游自得的人生境界,颇有刘禹锡《陋室铭》之风韵。梁实秋并非看破红尘,隐居斗室,而是顺应境遇,知足自娱,入乎内而出乎外,入则冷暖自知,出则优游自在,可谓出入自如,毫无滞碍。这是一种人生艺术,是中年梁实秋长期修炼出来的一种处世妙方,“雅舍”精神的内核。这种精神实质内在地决定了《雅舍小品》的艺术风貌既充满生活气息又富有哲理意味,既相当亲切又有雅人深致,舒徐自在而又篇法隽永,锤字炼句而又浑然天成,通体显得中和、适度、自然、大方。
“雅舍”的精神风貌时隐时显地复现于随后的一系列作品中。梁实秋安时处顺,随缘玩味,所遇所见皆能静观自得,妙悟真谛。人到中年,固然有种种变异可哂可叹,但更“中年的妙趣”可供体味认同,何苦勉
强地“偷闲学少年”或“中途弃权”徒悲伤呢?“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作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中年》)。这种中年心态,既不奢求也不自弃,顺乎自然,安身立命,固然谈不上锐意进取,但也说不上悲观虚无,倒是可以说是达观乐生,安分执中。梁实秋是热爱人生、依恋尘世的,随时随处都在兴致勃勃地品尝人生的各种况味,深感生活的丰富有趣。但他并不随波逐流,沉溺于声之娱、感官之乐,而是自主自律,能入能出,有所为有所不为,寻觅人生真趣,专求精神愉悦。他欣赏的“风声雨声、虫声鸟声”那样“自然的音乐”(《音乐》),向往的是“风雨故人来”,“把握言欢,莫逆于心”那样的社交境界(《客》),安享的是“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的恬淡生活(《雅舍》)。梁实秋躬行的是“作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之处世哲学,追寻的是精神上的自由和快乐。总之,是适性相安,怡然自得,而不是纵情享乐。这样的人生情调固然优雅恬适,但在动荡的时代、喧嚣的尘世中却相当难得,触目可见的倒是其他调的人生。
譬如说“握手”,这是现代社会人们交际中的习惯性动作,但在梁实秋笔下的“握手”特写镜头中,却有人间的不平,社会的丑态。他在《握手》里写同人“握手”时会遇到的种种情况,其中第一种情况是:
第一是做大官或自以为做大官者,那只手不好握。他常常挺着胸膛,伸出一只巨灵之掌,两眼望青天,等你趁上去握的时候,他的手仍是直僵的伸着,他并不握,他等着你来握。你事前不知道他是如此爱惜气力,所以不免要热心的迎上去握,结果是孤掌难鸣,冷涔涔的讨一场没趣。而且你还要及早
罢手,因为这时候他的身体已转向另一个人去,他预备把那巨灵之掌给另一个人去握——不是握,是摸。
这是对那些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大官”的愤怒和嘲讽,是社会相的寥寥几笔,足以传神的漫画式描摹。梁实秋对这类官僚有天然的生理上的厌恶,在《脸谱》里,他又以漫画笔法勾出他们脸上的白鼻子。他说在生活中他见到各式各样的脸,令人愉快的,叫人厌烦的,而且似乎人的脸有几副,会变的,“不涂脂粉的男人的脸,也有‘卷帘’一格,外面摆着一副面孔,在适当的时候呱嗒一声如帘子一般卷起,另露出一副面孔”。而他最不耐烦见到的是那样的“脸”:
最令人不快的是一些本来吃得饱,睡得着,红光满面的脸,偏偏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冷森森地拒人千里之外,看你的时候眼皮都不抬,嘴撇得瓢儿似的,冷不防抬起眼皮给你一个白眼,黑眼球不知翻到哪里去了,脖梗子发硬,脑壳朝天,眉头皱出好几道熨斗都熨不平的深沟——这样的神情最容易在官办的业务机关的柜台后面出现。
梁实秋在描摹社会众生相时,总不忘记剖析人情和人性的弱点。在《信》里,他指出:“信里面的称呼最足以见人情世态。”梁实秋举例说,某青年向某教授写信请求提携,称呼是“夫子大人函丈”或“××老师钧鉴”;真个提携了他,称呼改为“××先生”了;到这位青年地位待遇超过了教授,来信就干脆“称兄道弟”了。称呼上的这种前恭而后倨的变化,反映人性中的势利。《谦让》一文,梁实秋说人们在酒席上都有座位,彼此总要虚情假意“谦
让”一番,但在长途汽车上,他们就决不“谦让”了,他由此指出人性的虚伪和自私:“可以无需让的时候,则无妨谦让一番,于人无利,于已无损;在该让的时候,则不谦让,以免损已;在应该不让的时候,则必定谦让,于已有利,于人无损。”
梁实秋通达事理,理解人生,所以他不过分非难他所看不惯的一切,只是给予善意的调侃,委婉的讽喻,有时还反躬自嘲,发人深省。例如在《男人》一文中,他挖苦同性的脏、懒、馋、自私和无聊等等弱点,既针针见血,令人难堪,又止于笑骂,引人自省,可谓善戏谑而不为虐。先看外表的脏相“多少男人洗脸都是专洗本部,边疆一概不理”,致使“耳后脖根,土壤肥沃,常常宜于种麦”;“男人消耗肥皂和水的数量要比较少些”,虽强迫入浴也会逃避不从;“有些男人的手绢,拿出来硬像是土灰面制的百果糕,黑糊糊粘成一团,而且内容丰富”;“男人的一双脚,多半好像是天然的具有泡菜霉干菜再加糠蒜的味道”;“有的男人是在结婚后才开始刷牙”;有的男人“扪虱而谈”,更有人当众搔背,“结果是从袖口里面摔出一只老鼠”……难怪“男人令人首先感到的印象是脏”。由“脏”进而谈“懒”。男人不仅懒于洗濯,而且懒于做事,懒相十足,“像呆鸟一般”,“像残废人一样”,“对于什么事都愿坐享其成,而名之曰‘室家之乐’他提前养老,至少提前三二十年”。与懒结伴而来的是“馋”。如果说女人是“素食主义者”,男人则是天生的“肉食主义者”。“他吃饭时总要在菜碟里发现至少一英寸见方半英寸厚的肉,才能算是没有吃素。几天不见肉,他就喊‘嘴里要淡出鸟儿来!’”。有个男人甚至馋到“半年没有吃鸡,看见了鸡毛帚就流涎三尺”的地步。作者逐层剥下男人“脏”、“懒”、“馋”这三层外衣,“自私”和“享乐”的本相也就暴露无
遗了。与妹篇《女人》相比,本篇写得较为辛辣恣肆,似乎更多地融入了一位男性作家对同性劣根性的自嘲意味,但还是心存温厚,留点情面,跟《脸谱》中对欺下媚上“帘子脸”之冷嘲热讽毕竟有所区别,富有婉讽的分寸感。
梁实秋的笔锋固然刺痛过某些脑满肠肥的官僚商贾,针砭过某些陈规陋习和人性痼疾,也流露过心中的牢骚不平,却大多是针对普遍存在的人生笑料和常人难免的缺点失误,诸如溺爱孩子、追赶时髦、虚荣好胜、偏执狭隘之类通病,又大多是采取谑而不虐、亦庄亦谐的笔调加以漫画化、喜剧化,谈笑风生,妙语连篇,像猫爪戏人而不伤人,使人在笑声中接受作者的善意指摘,努力改善自身的尊容作派。这是一种高超的幽默艺术,既不愤世嫉俗,亦非玩世不恭,而是含笑玩味,寓庄于谐,调侃世俗,善解人意,深得幽默三昧,非智者兼仁者难以做到。
对于优雅恬适之人生境界的体味和神往,对于世俗生活之丑陋现象的玩味和调侃,构成梁实秋《雅舍小品》艺术内涵的两大层面。二者相映成趣,都把人生艺术化了。前者把人生诗意化,后者把人生喜剧化;前者是后者的升华,后者又是前者的衍化,是居高临下的幽默小品。二者相辅相成,正反合一,都体现了梁实秋俯仰自得、优游自在的雅士风度。他在《雅舍》篇末自称:“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他心有余闲,随缘赏玩,旨在愉悦性情,调剂生活。这种写作态度显然来自他安时处顺、出入自如的处世态度,外化为恬淡雅致的艺术风格,表里谐调,情理中和。这一格调的散文,固然缺乏时代气息,不能激动人心,却富有艺术情趣和名士风雅,温柔敦厚,怡情益智,
梁实秋散文虽非时代的急需品,但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艺术品。
《雅舍小品》的文体冶散文杂文于一炉,夹叙夹议,文白相济,简洁优雅,富于情韵。如《中年》结尾一段:
四十开始生活,不算晚,问题在“生活”二字如何诠释。如果年届不惑,再学习溜冰踢毽子放风筝,“偷闲学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点勉强。半老徐娘。留“刘海”,躲在茅房里穿高跟鞋当作踩高跷般的练习走路,那也是惨事。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作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戏,中年的演员才能担得起大出的轴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
行文从容不迫,有板有眼,言简意赅,留有余味,说理融于形象的比喻,带着亦庄亦谐的情调,富于理趣。这种含笑谈玄、妙语解颐的文字,在梁实秋的《雅舍小品》里俯拾即是,与内涵的闲情逸致相辅相成,造就了“雅舍”文体温文容与、雅健老到的独特风格。它在20世纪40年代文坛独标一格,延续和发展了现代闲适派散文的艺术精神,并在台港海外的汉语散文界流传开来。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