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
    女儿一眼就喜欢上了《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单是欧洲范儿的封面和“精怪”两字就足够吸引16岁的女孩了。她惊叫,《魔幻玩具铺》就是卡特写的!我没读过后者,但从前者的编辑风格便可以猜出一二。我曾想把《精怪故事集》藏起来,就像不愿意女儿过早接触亨利·米勒和恰克·帕拉尼克一样。但如你所知,现在的孩子接受与发现的信息之多实在出乎父母的意料。我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读过我仅仅听说过名字的《魔幻玩具铺》,然而我不能阻止儿女去看清这个世界。况且《精怪故事集》有些故事虽然充满了情、粗俗、暴力甚至的内容,但整体却显示出一种乡村小镇的原始活力,即使“不雅”,也是简单、直接的,毫无现代或后现代的城府与迟缓。卡特认为,如果删成“洁本”,便“使得精怪故事失去了原本属性,不再忠实地反映日常生活”。
    我小时候,听过姥姥讲的民间故事。女儿小时,我躺在她身边,给她讲睡前故事。儿时的故事早就模糊不清了,我加进自己的想象,信口开河,讲着讲着往往先睡着了。后来被女儿摇醒:“爸爸,你讲啊,接着讲啊。”女儿明白爸爸的故事是瞎编的,但她仍然报以极大的热情。“在大多数语言中,故事都是谎言与假话的近义词。”一位俄罗斯民间文学专家如是说。
听众默认了故事的虚构性,而故事本身也常常开诚布公表明它的态度。也有一些故事信誓旦旦:“这是千真万确的”,但听众不在意它的真实与否,他们的好奇心在故事中得到满足,这就够了。
    “精怪故事”,不仅指其中有各种狭义上的“精灵古怪”,很大程度上说的是“浩瀚无边、千变万化的叙述”。按我的理解,故事的夸张与荒诞唯有精怪才可与之相得益彰。多数故事直奔目的———目的往往单一、明确,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毫不顾忌所谓的道德要求———这是不是和人们贫瘠的生活有关呢?《鸟妈妈和小鸟的寓言》里,鸟妈妈没有一丝迟疑,淹死了两只说谎的小鸟,不是告诉听众说真话的重要性,而是说明学会应对严酷现实的必须性。经常扮演主角儿的王子与公主也说明了人们对富足生活的向往。你可以通过各个国家地区和民族的故事,来研究和比较人们对性、家庭、婚姻以及伦常的不同看法,但我觉得以此为主题的故事居多的原因主要是娱乐:对性的娱乐。人们缺乏物质享受,性和它的衍生物便成为小成本的享受。这和民间故事的另一大流派———对傻子的嘲讽一样———底层劳动人民只有在自己人身上取乐。唯一让我不解的是因纽特人对性的重口味的偏爱,莫非这与他们生活在冰天雪地和只吃肉有关?
    卡特在《引言》中说:“精怪故事传达给我们的历史、社会学和心理学都是非官方的———它们比简·奥斯汀的小说更不关心国家和国际大事。”讲故事的人大多是老妪村妇,在她们看来,柴米油盐和繁衍后代理所当然是头等大事。讲者的性别亦有相当的反映(尽管这与现实大相径庭),我们却不能视为“女权主义”,相反,从很多故事里能看到男性对女性生育能力的敬畏与困惑,即使它们以荒诞、毫无逻辑的形式表现出来。在因纽特人的故事里,女性性器官可以变成雪橇,生下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巴里斯坦阿拉伯人则认为,在一定时间里,“相信我,你是男人,我是新娘。”(《沙辛》中新婚男人对妻子这样说道)
    工业时代以降,民间故事逐渐式微,演化为其他形式(小说、电视剧、网络段子等等)。我们今天读它,竟然感到新奇,乃至震惊、当场“石化”。作为儿童的睡前故事,显然它们不合格。其实在精怪故事诞生的那一刻,就不单是为儿童准备的。精怪故事往往也是血腥、邪恶的“黑童话”。比如被格林兄弟润过的著名的《小红帽》,诸多版本中有很多的结尾是大灰狼一口吃掉了小红帽。
    “黑童话”不等于“黑想法”。故事来自人们对人性的朴素理解、经验之谈与美好愿望。正是这些普世价值使相去甚远的地区和民族产生了诸多雷同的故事,它们相互影响,在流传中
不断变化,最后成型为全世界都能认可的版本。安徒生受西班牙民间故事启发,写出了《皇帝的新衣》(《安徒生自叙:童话作品的来源与系统》)。其实在中国梁代《高僧传》中,便有类似的记载。考虑到佛教的发源地,它极有可能最早产生于古代印度地区。选入本书的中国故事《三娘子》,见唐人孙輎笔记《幻异志》。可它源自西方,希腊荷马史诗《奥德赛》与罗马阿蒲流《变形记》中都有记载(在本书中把后者翻译成阿普列乌斯《金驴记》)。《三娘子》故事发生地“板桥”,是唐宋时期大食人(即阿拉伯人)由南海向中国内地贩卖黑奴和货物的必经之地。很明显,欧洲女巫故事与黑奴(即常见于古人笔记和今人武侠小说中的昆仑奴)差不多同时传入中国,只不过女巫变为具有中国特的三娘子罢了。转了一圈,被卡特选中,又以中文版《精怪故事集》重新回到中国。
    我们不难发现很多故事的相似性。比如俄罗斯《明智的小孩》与日本《一休的故事》;亚美尼亚《诺莉哈迪格》与格林兄弟《白雪公主》等等。卡特用了近50页的篇幅来注释故事的起源与寓意。“与其说是故事,倒不如说是个人癖好。”你看,编辑者卡特看重的,也是故事本身的趣味。黄昱宁议论卡特小说的语言风格:“安吉拉下笔怎么可以这样唯美?美得如此不分敌我、如此混淆立场?”卡特的小说写作与精怪故事的关系需要专文论述,但“不分敌我”的确是精怪故事的重要特点(这也是我们有些接受不了的原因)。精怪故事甚至没考
虑过大灰狼“也有小学同学”,故事仅传达了“敌人”大灰狼必须吃饭的本意。有的故事则诘问自身,故事一定要有故事么?《紫激情的顶点》永远不告诉你它的顶点是什么,我们可以故作深沉地说,这故事代表了劳动人民对生活的幽默与领悟:没有意义才是最大的意义。但它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没有情节和高潮的故事,也是故事,正如终生辛苦劳碌的村妇,也是一种人生。
王子与公主    卡特说:“我们不可能到某个故事最初的出处,那个我们熟悉的《灰姑娘》,其基本的情节出现在世界各地,从中国到英格兰北部。”但我们能通过故事回到人类的初衷,那必定不太愉快,因为我们早已习惯伪装,不敢或不愿意正视自己,就连听老祖宗的故事,都不适应了。
    (责任编辑李君)
   
    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