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讲评(《伤逝》《在酒楼上》《孤独者》)
2004-04-23
1956年,时在香港办报的曹聚仁到北京访问周作人,一见面就谈起鲁迅的小说。曹聚仁告诉周作人,他最喜欢《在酒楼上》;周作人表示欣然同意,他说,我也认为《在酒楼上》写得最好,这是一篇“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
周作人的评价,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鲁迅小说的很好的视角。所谓“气氛”,周作人还有一种说法,叫作“气味”;在《〈杂拌儿之二〉序》里,他这样写道,写文章要追求“物外之言,言中之物”,“所谓言与物者何耶,也只是文词与思想罢了,此外似乎还该添上一种气味。气味这个字仿佛有点暧昧而且神秘,其实不然。气味是很实在的东西,譬如一个人身上有羊膻气,大蒜气,或者说是有点油滑气,也都是大家所能辨别出来的”。因此,我理解所谓“鲁迅气氛”,主要是指鲁迅的精神气质在小说里的投射。而谈到鲁迅的精神气质就不能不注意到鲁迅和他的故乡浙东文化与中国历史上的魏晋风骨、魏晋风度的精神联系。这就提示我们:要从鲁迅小说与魏晋文人、魏晋文学与玄学的关系的角度来讨论“鲁迅气氛”的问题。在这方面做了最早的探讨的,是王瑶先生在20世纪50年代写的《论鲁迅作品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历史联系》,他发现了《在酒楼上》、《孤独者》和魏晋风度、魏晋风骨的内在联系。王瑶先生说,《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和《孤独者》的魏连殳的塑造,跟鲁迅对魏晋时代的某些人物的看法有类似之处。
他强调吕纬甫性格中的那种颓唐、消沉,他的嗜酒和随遇而安,都类似于刘伶;而魏连殳则具有一种稽康、阮籍似的孤愤的情感。——现在,我们就沿着王瑶先生开拓的思路,作更具体深入的赏析。
(一)
我们先来读《在酒楼上》。
这是小说的开头——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窗外只有啧痕斑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台;上面是铅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我于是立即锁了房门,出街向那酒楼去。其实也无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无聊,并不专为买醉。……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的废园。……
‘客人,酒。……’
堂倌懒懒的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酒到了。我转脸向了板桌,排好器具,斟出酒来。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从这一段文字里,你看到的是什么呢?微雪,废园,酒和文人,于是依稀回到那个魏晋时代;你还感受到一种懒散、凄清的气氛,以及随之蔓延而来的驱不去的飘泊感,这恐怕也正是魏晋时代的气氛,却也是现实鲁迅所感到的。《在酒楼上》所要传达的,就是这样的刻
骨铭心的飘泊感。
就在这个背景下,在微雪、废园和酒当中,我们的主人公出现了。我们开始只听到声音:“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缓缓地、沉沉地走过来——
“约略料他走完了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起头去看这无干的同伴,……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
这里的沉静、颓唐,忽而显出的射人的光,都有一种魏晋风度,让我们想起当年的刘伶。同时我们也可以感到鲁迅自己的一种精神的投影。我们回过头来看周围的景,刚才有一段有意没有念,就是当“我”去看废园的时候,突然觉得很“惊异”——
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旁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
这废园里的“赫赫之火”,很容易使我们想起刚才吕纬甫眼里射出来的光芒,而这“傲慢”、这“愤怒”、这“蔑视”更使我们想起嵇康、阮籍。刘伶原是和嵇康、阮籍相通的;吕纬甫也并不完全是懒散、平庸,还有光彩的一面。——就如同在废园里还有株斗雪的老梅。
对鲁迅的评价于是就有了“我”和小说主人公吕纬甫之间的对话。研究《在酒楼上》这篇小说的许多学者,都是把小说中的“我”看作鲁迅,小说主人公吕纬甫则被视为一个被批判、被否定的对象:当年他是一个反抗者,现在他转了一圈回来了,背离了原来的理想,即表现了知识分子的软弱性与不彻底性,等等。我在过去的有关著作中大概也是这么看的。但是在1997、1998年吧,我和一批研究生一起重新读《在酒楼上》,当时我们定了一条原则,就是读的时候把原来的各种见解都抛开,用我们的艺术直觉去感受、领悟,结果就发现自己阅读的真实感受和前面那些已成为思维定势的分析之间出现了差距。今天也想用这个方法,大家一起先来“感受”小说。
吕纬甫主要是跟“我”讲了两个故事,我们先看第一个故事。小说中的“我”问他这次到故乡来干什么?他说,其实是为一件“无聊”的事:曾经有一个小兄弟,三岁上死掉的,就葬在这乡下,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今年春天,一个堂兄来了一封信,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地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到河里去了,须得赶紧去设法。母亲一听这个很着急,几乎几夜睡不着。趁了年假的闲空,我才回到南方来给他迁葬。我们现在就来看看吕纬甫对“迁葬”这件事的叙述——
“……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这些事我平生都没有经历过。到得坟地,果然,河水只是咬进来,离坟已不到二尺远。可怜的坟,两年没有培士,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决然地指着他对土工说,‘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拨开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髂,什么也没有。我想,这些都消尽了,
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地看,也没有。踪影全无!
……其实,这坟本可以不必再迁,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卖棺材的时候,虽然有离奇,……我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里,运到我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因为外面用砖,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监工,这样总算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些。”
我想我们凭直觉去读这故事,首先会觉得很感人:无论对死去的小兄弟,还是对母亲,都有一种浓浓的亲情。另一方面我们也会为这样一些描写感到诧异:比如,为什么说“掘开来!”“这是我一生中最伟
大的命令”呢?掘开之后,一再强调“什么也没有”、“消尽”、“没有”、“踪影全无”,这又是为什么呢?这就使我们感觉到在这个充满人情味的故事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什么。这个小兄弟的“坟”是有所隐喻的,对于吕纬甫,他的这次掘坟的行动,是对已经逝去的生命的一个追踪,所以在他的感觉中这是“一生中最伟大的命令”;而最后开掘的结果,却是“无”:这正是鲁迅的命题,尽管明知“踪影全无”,他仍然要去开掘;明知是“骗”,也要埋葬。我想可能感动我们的东西,就是这样的对已经逝去的生命的追踪与眷念。鲁迅在他的杂文里,对这个命题,也有过类似的表述,在《写在<;坟>的后面》,就有这样一段话——
“这不过是我的生命中的一点陈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就这样地用去了,……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
“……当呼吸还在时,只要是自己的,我有时却也喜欢将陈迹收存起来,明知不值一文,总不能绝无眷念,集杂文而名之曰《坟》,究竟还是取巧的掩饰。刘伶喝得酒气熏天,使人荷锸跟在后面,道:死便埋我。虽然自以为放达,其实是只能骗骗极端老实人的……”。
最后,鲁迅又“拉来”当年陆机悼曹操文来为自己这篇文章“作结”——
“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
结合《写在<;坟>后面》,再来读《在酒楼上》,我们会再一次体会到鲁迅和魏晋文人的相通,表面的放达,掩饰不住对逝去的生命和已在的生命深情的眷恋。于是,我们也终于明白,吕纬甫其实是鲁迅生命的一部分,或者说,正是在吕纬甫身上,隐藏了鲁迅身上某些我们不大注意的方面,甚至是鲁迅的自我叙述中也常常有意无意遮蔽的方面,这就是他那种浓浓的人情味,他对生命的眷恋之情。这正是我们在鲁迅大部分著作中不大看得到的,吕纬甫这个形象,就具有了某种特殊的意义和价值。
但我们还要注意,吕纬甫的自我陈述是在同“我”的对话中进行的,而“我”正是另外一个鲁迅自我。这就是说,看起来是吕纬甫一个人在讲故事,其实他的叙述,有一个“我”在场,时时刻刻有“我”在看着他,所以在“我”的审视的眼光的压迫下,吕纬甫是用一种有罪心理来讲这个故事的。因此,在他讲完了给小弟弟埋葬的故事后,接着又说了这样一番话——
“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
城隍庙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了,敷敷衍衍,模模糊糊。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情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朋友。……”
读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鲁迅在《〈穷人〉小引》里说的一段话——
“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葬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
在这场对话中,“我”扮演的正是“伟大的审问者”的角,吕纬甫作为一个“伟大的犯人”,一面在“我”的审视下谴责、揭发自己,一面却又有意无意地陈述“自己的善”,“阐明那埋葬的光耀”。而这“伟大的审问者”与“伟大的犯人”都同属于鲁迅:这是他的灵魂的自我审问与自我陈述,正是在这两种声音的相互撞击、纠缠之中,显示出了鲁迅自己的,以及和他同类的知识分子“灵魂的深”。
我们还可以把讨论再深入一步:这样的自我审问与自我陈述显示了鲁迅这样的知识分子什么样的内在矛盾呢?这就需要对“我”与吕纬甫这两个人物作进一步的分析。前面我们已经讲到,“我”是一个“漂泊者”,他仍然怀着年青时的梦想,还在追寻,因此依然四处奔波,但他却苦于不到精神的归宿:“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吕纬甫却有了另一番命运:在现实生活的逼压下,他已不再做梦,回到了现实的日常生活中,成为一个大地的“坚守者”,他关注的,他所能做的,都是家族、邻里生活中琐细的,却是不能不做的小事情,例如给小弟弟迁葬、为邻居的女儿送去剪绒花之类,——顺便说一句,吕纬甫关于迁葬的叙述,我已作了详尽的分析,他关于送剪绒花的叙述,也有很多
可咀嚼的东西,同学们可以自去分析——,而且不可避免的,还要作出许多妥协,例如仍教“子曰诗云”之类。我们前面已经分析过,他回到日常生活中来,获得了普通人生活中固有的浓浓的人情味,但却仍然不能摆脱“旧日的梦”的蛊惑,为自己“绕了一点小圈子”又“飞回来了”而感到内疚。这是一个双向的困惑产生的双向审视:对于无所归宿的“漂泊者”的“我”,吕纬甫叙述中表露出来的对于生命的眷恋之情,不能不使他为之动心动容;而面对还在做梦的“我”,“坚守者”吕纬甫却看清了自己生活的平庸与“无聊”的这一面,而自惭形秽。这在或一程度上,是表达了鲁迅(及同类知识分子)的内在矛盾的:作为现实的选择与存在,鲁迅无疑是一个“飘泊者”,他也为自己的无所归宿而感到痛苦,因此,他在心灵的深处是怀有对大地的“坚守者”的向往的,但他又警惕着这样的“坚守”可能产生的新的精神危机:这又是一个鲁迅式的往返质疑,因此,小说中的“我”与“吕纬甫”确实都有鲁迅的身影,但他自己是站在“我”与“吕纬甫”之外的。而读者读这篇作品,却会因自己处境的不同而引起不同的反响:如果你现在是一个“坚守者”,你可能会为吕纬甫的自我谴责感到震撼;如果你是个“漂泊者”,小说中“我”的“客子”感就会引起你的共鸣,你也可能对吕纬甫陈述中掩饰不住的普通人生活中的人情味、生命的眷念感顿生某种羡慕之情。读者可以按照自己的个人的体验来感受这篇小说,可以有不同的解释,这样,读者也就参与到小说的二重声音的驳难之中。鲁迅将一个大的想象空间、言说空间留给了读者,这是一个开放的文本:这也是
鲁迅小说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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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据胡风回忆,鲁迅当年在谈到《孤独者》这篇小说时,曾直言不讳地对他说:“那是写我自己的”。对别的作品鲁迅似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们看小说中主人公的这幅肖像:“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对照许广平笔下的鲁迅给学生的第一印象:“突然,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里来了。首先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大约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的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是不难看出两者的相似的——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神似。
现在,我们就来读这篇《孤独者》。
小说开头第一句就很特别——
“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
这是一个暗示:“死亡的轮回”的沉重阴影将笼罩小说人物的命运,以及整篇小说。
小说的叙述也从“送殓”始:魏连殳一直跟他的祖母生活在一起,这个祖母其实不是他亲祖母,是他的父
亲的继母。后来祖母死了,他从城里赶来奔丧。他是有名的洋学堂里出来的异端人物,所以村里的人都很紧张:他来了,能否按照我们的传统规矩办事呢?于是提出三个条件:必须穿孝服,必须跪拜,必须请和尚道士。魏连殳来了,大家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很爽气地答应了,而且他装殓祖母的时候,非常地耐心,这些都出乎人们意料之外。但更奇怪的是,当一切都正常进行,许多女人又哭又拜,他作为孝子却一声没响,大家都在哭,他不哭,这就引起了“惊异和不满”,等到大家哭完了,要走散了——
“连殳却还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根据王瑶先生的提示,很自然地使我们想起了当年的阮籍。据《晋书》记载,阮籍的母亲死的时候,阮籍正在和别人下围棋,他的对手说,你的母亲死了,别下了,赶紧去奔丧吧。但是阮籍说,不行,我们饮酒。既而饮酒二斗,饮完酒后,举声一号,大哭一声,吐血数升,然后说,那些人都是礼俗之士,我要施之以白眼。这个细节跟小说里的魏连殳的表现非常接近,而且更主要的是,鲁迅曾经说过,嵇康、阮籍表面看上去是反礼教的,其实他们是最守礼的。同样的在魏连殳那里,他为什么那么耐心地为祖母去装殓呢?他那样放声一哭,说明魏连殳是真正讲礼教的,是孝子,他是真孝,他反对的是礼俗。从这里可以看出,魏连殳和阮籍不仅在行为方式上很接近,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接近。进一步我们在魏连殳身上看到的,正是鲁迅本人和魏晋文人的相通。魏连殳这个人既体现魏晋文人的精神,
同时也体现了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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