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度·新疆作家作品研究
沈苇诗歌新论
沈健
沈苇漫像
黄
永中作一、从“湖人”到“胡人”:“与新的日出对话”的诗人
1998年是沈苇从江南进入新疆的第十个年头。继前一年参加《诗刊》“青春诗会”之后,这一年他凭借诗集《在瞬间逗留》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在众声喧哗的当代诗坛崭露头角,发出了五音独异的声音。
这是一种浑厚、俏丽、新奇而又生机勃勃的声音,
与此前昌耀、周涛、章德益、杨牧等人为代表的“新边塞诗”,既有音域谐振的共性承接,又有肌理质地的陡峭差异。这种差异在于,它是一种源自边塞却超越地域、状如类型却综合多元的声音———沈苇给我们带来了中亚太阳下的胡旋舞,
带来了沙漠之花、天山新月、“巴旦木神秘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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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绒毛里兽性和人性合而为一的暖”,一种含蓄的辽阔,一种明晰的混沌,
一种综合的纯粹:飞鸟的正午,太阳滚进十个村庄,黄塔碧寺,琉璃反光,感恩的颂辞
来自泥土中的嘴巴。时候到了,启示近了,卑微低矮的事物接纳了最高景象
——
—《新柔巴依》第18首这是一个能指单纯的世界,更是一个所指繁复的镜像,高悬中央的是一轮“正午的太阳”,他的“脸上昼夜交替,一半是冰,一半是火,中间是咬紧的牙”,一个迟到的移民,来自“混血的城”,“一个异乡人,褐瞳仁里燃着爱与怜悯”。这是一帧西域肖像,也是沈苇个人的底片。
照片是精神分析的重要索引。沈苇诗集《我的尘土我的坦途》(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年6月版)插页中有一张照片,
拱门的菱形小窗透出隐约的光亮,仿佛另有一重世界支撑在后。画面的主体,诗人双手合十,方正之脸,天庭阔大,目光平和,只有那副书生气的眼镜才透露出一些涟漪细密的儒雅与秀慧。这个沈苇,与1988年离开老家前时的沈苇已经判若两人,那时的他风华正茂、气润峥嵘、傲骨嶙峋。那时的他是个“提着灯笼的少爷”,眼镜背后精明的光散发着南方特有的“潮湿”和“寒意”,“还有菊花和桂花的余香”。那时的他,“正处于人生的一个狂热阶段,
忧伤、梦想、反叛以及背井离乡的冲动压过一切”
。(见《高处的深渊》后记《雪豹手记》)而现在,岁月与西域已蒸发掉他身上多余的水分:
荒原显现他的肉身/如同显现一株牧草、一只黄羊。/荒原是从他体内铺展开去的/无边无际,像海。/他知道。他知道。他有一条活着的丝绸之路,/连结着湮没的城市、死者的心
跳/……杂的羊,婴儿的眼睛,/瞳仁中渐渐放大一位综合的上帝……
———《大融合》
沈苇反复提到“综合的上帝”
“上帝的观音”,提到“大融合”,提到“子宫”“年复一年的磨砺”,提到“混血”“新生”“啜饮”……这样一些富有肉感的词语,将诗人的自我孵化、苏醒、蜕变、重生的过程呈现为一种“异质混成”的诗歌风格。而且,随着远方的地平线不断打开,随着诗人“掉进地域在我身上造成的巨大裂缝”的越来越深不可测,他变得越来越朴素、
厚道、谦卑了:如果我只专注于个人的痛苦/那是一件多么羞耻的事
勿忘节约悲伤,将微笑留给四季/勿忘日月星辰草木鸟兽都是私人财富/勿忘知足,身体已装得太满/勿忘将心长到体外———长到尘土与风暴中去
……
在这十年及以后一个时期,
沈苇以奇异方式写下的文字,是一部个人写作不断“以潮湿的方式进入干旱和坚硬”
的成长纪录,更是一部中亚文化与江南灵气内在结合的精神图谱,是冰与火、死与生、干旱与潮湿、辽阔与狭窄、葱郁与荒芜、时间与空间、历史与社会……纠集成的异常丰富、复杂和深邃的多元文明融会的个案样本:
一切都在结合:风与尘,沙与金,
草与木,山与壑,光与影,梦与真
高歌与低吟,飞翔与沉沦,伤痛与抚慰……天赐的婚姻铺天盖地,笼罩万事万物。
———《新柔巴依》第29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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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杂”样本中,沈苇所写的主题可以开列如下:死亡、虚无、爱、人道、正义……这是波德莱尔以来的诗人们的共性追求,并无什么独异,但沈苇的不可替代性在于他诗中的多重声音的不断争吵与和解,不断分裂与拥抱,不断背叛与涅槃。这些争吵的声音来自诗人的两个故乡、两种文化背景、两个自我的驱动和此后多元文化背景的介入,
就像沃尔科特文本中的英语世界与加勒比海文化、
叶芝个人面具背后的多重自我、争吵的结果就是和解:一种自我培养的诗,“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叶芝诗句)
元宵节的诗歌。那么,如此忠诚地分裂着沈苇肉体与灵魂的多重声音是什么呢?沈苇在答《新京报》记者问时说:“在我的心目中,浙江和新疆都是我的故乡。再缩小一下范围,两个故乡指的是我出生地的水乡村
庄和目前生活居住的边城乌鲁
木齐。”前者是典型的江南温柔富贵之乡,盛产才子佳人、琴棋书画、风花雪月。在机智、巧慧、细腻的底上,最具冲击力的姿态也无非只是张扬、狂放、悖常,如八大山人之流。后者则是百感交集的中亚文明的博览中心,
是东方和西方对话的前沿与窗口,
多民族的共居,多宗教的交错,多文化的杂糅,构成了一种活着的传统、醒着的历史。沐浴其中,沈苇长出了与这片土地血肉相连的“脐”———中亚文明的乳源不断地输入他体内,艰难的精神“换血”之后,他到了自己,确立了一种“正午的哀伤”的抒情基调,开始了混凝、杂、综合的诗歌之旅。
于是,沈苇的肉体与灵魂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清楚地记得,大约是1995年以后,沈苇每回一次南方,他的外貌、体型、状态、精神都向江南传播出一些新的信息,
比如,眉清目秀的英气日渐少了,铜钟浑厚的大器日渐多
了,胸膛的厚度也日渐增加,天庭的光芒也不
断饱满、宽阔。大致说来,这是一个由“湖人”向“胡人”的渐变历程。现在,沈苇的体内居住着两个分裂又统一的家乡:一个是湖水温婉、蒹葭苍苍的太湖之滨的湖州,一个是漠风凌厉、胡杨倔强的天山脚下的乌鲁木齐,一个清正、克制、隐忍的胡人,隐身在敏感、机巧、温柔的湖人躯体之中。
大玫瑰和向日葵下,亚洲的心脏跳动如亲生的处子,如不倦的羯鼓。丝绸之路,一条穿越时空的长线,连接着死去的心和活着的心
———《新柔巴依》第2首
“胡人”与“湖人”,其实拥有一颗共同的心脏:“终有一天,我将集水鬼与木乃伊为一身!”(《新疆词典·沙粒》)这是以幽默的方式表达的诗人之梦、
融合之梦。由此,沈苇的诗歌具有江南丰富、滋润、细腻的血肉,西域开阔、正朗、包容的骨架。通读沈苇,我认为他带给我们最精彩的礼物就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正气、
理想主义的浩气、道德主义的阳刚清气和俗世主义的达观慧气。用新疆歌舞来比喻的话,我曾看到的十二木卡姆是一种灿烂的艺术,人们以天空为屋顶,以大地为舞台,以日月为手鼓,让人与人的交融唱出内心的赞美,让欲望与暴戾趋于和解,让理性的艰涩放逐于感性的辽远,
让猛烈的美诞生于无边的安宁、沉雄……在语言炫技和经验的转述如日中天的1990年代,沈苇的诗,
正是以这样一种清正大道的气魄,
构筑了一个梦想的家园,一个精神的中亚,一个沙漠中的宝窟———一部让我们在词语中取暖的书中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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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从“换血”
到“混血”:个人化语言“夺眶而出”
的绚烂形态事实上,1990年代也正是当代汉诗从“换血”走向“混血”的时代。理念转型、语言自觉、诗人分化、代际承传,贯穿于1980年代之后世俗化、物质化、市民化的诗学认同与文化衍演之中。诗,在回归本体和去意识形态化波澜中趋于泥沙俱下、异质混凝的发展态势。唐晓渡、张清华等关于当代诗歌“经典化”的讨论,埋下了中心与地方、口语与书面语、体制与身份冲突的种子;程光炜《岁月的遗照》一书的编辑出版,引发了诗坛美学流变与话语争夺的激烈论战。紧接着,“民间写作”“知识分子写作”两大阵营公开分裂,并于1990年在“盘峰诗会”上爆发成著名的诗歌史事件……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于坚以《0档案》等诗作解冻了拼贴式口语化混杂写作的壶口瀑布,
西川、臧棣则以《鹰的话语》《厄运》和《锻炼》《在官厅水库》等文本开凿了刻意磨砺技艺的戏剧化叙述性写作的诗学三峡。地处“地域写作”偏远边疆的沈苇,以天赋灵感与后天努力写出了《混血的城》。这是一个转型的象征,一次
“混血”的新启程。另一种浪涛拍打着我——
—热的血、浓的血、清洁的血、泥泞的血在大十字和小十字相遇,融汇成同一种赤诚的血
———《混血的城》
从1999年起,诗人花了十年时间“漫游新疆”,期间出访罗马尼亚、摩尔多瓦、俄罗斯、以列,“完成
对丝绸之路二十余种植物的实地考察”,“异域的教诲”不断地朝向时间与空间伸展,“精神辐射力”不断垫高着创作主体眺望世界的眼界,诗人的身份也随之不断地如蝶幻
变,“游吟者、警觉者、存在主义者、革新者、悲观者、侠客、英雄主义者、叛逆者、无产者、陌生者、圣徒……”(徐敬亚《沈苇诗歌中史诗元素的异变》),“胡人”开放性的体内活生香,异人如织,一种超越国界、民族的人类学视阈被内在地建构起来。在具体的写作形态上,表现为跨文体、超文本、多视野的“混血”文体探索一发不可收地涌现在沈苇笔下。
其标志就是以“新疆三部曲”为主体的一大批诗化散文的写作和出版。
在我看来,《新疆词典》《新疆盛宴》《植物传奇》等散文集和“人文地理”的创作与传播,其意义就像《认识东方》之于克洛岱尔的法语创作———正是由于邂逅汉语东方,克洛岱尔敞开法语的五官汲纳东方园林、
山水、城市与日常生活,派生出一个西方人对东方的误读与异见,在欧洲传播了象形文字帝国落英缤纷的诗性魅力,影响了米修、谢阁兰、佩斯等人振空凌翼的创作———《新疆词典》《新疆盛宴》《植物传奇》也是如此,它们以“随笔、札记、日记、书信、传记、剧本、田野调查、微叙事文本”等混凝杂媾,将“诗歌、散文、故事、思考”等文种互文化合,派生出误读混杂与异见交织的沈苇式的“一个人的新疆”,形成了技巧与诗性齐飞、语言与德性一的语言风貌(张杰《从江南到西域:“混血写作”
所抵达的诗与远方———访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沈苇》)。而这种风貌回流到诗歌内部,必然地反哺诗歌的书写,全方位地推动诗人价值理念、审美聚焦、观察方式,呈现技艺、意象择取的蓬勃生长。这是一种“混血”写作,一种基因杂交的实验,其美学结果就是,一种个人化诗学技艺、诗思秘诀和语言形态渐渐形成。对此,我愿以个人化语言“夺眶而出”喻之。
数一数沙吧/就像你在恒河做过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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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一数大漠的浩瀚/数一数撒哈拉的魂灵/多么纯粹的沙,你是其中一粒/被自己放大,又归于细小、寂静/数一数沙吧/如果不是柽柳的提醒/空间已是时间/时间正在显现红海的地貌/西就是东,北就是南/埃及,就是印度/撒哈拉,就是塔里木/四个方向,汇聚成/此刻的一粒沙/你逃离家乡/逃离一滴水的跟随/却被一粒沙占有/数一数沙吧,直到/沙从你眼中夺眶而出/沙在你心里流泻不已……
———《沙》
“沙子”是粘连着佛教经义芸芸众生的喻象,也是威廉·勃莱克以微观透窥宏观的著名意象,到沈苇笔下却与“泪水”融为一体,从“眼中夺眶而出”,又返回“心里流泻不已”。人与沙,你与我,内心与宇宙,通过“眼眶”这一“不同时间的汇聚点,所有空间的交叉点”(帕斯《原始人与野蛮人》《孤独的迷宫》
),集纳于“地球极点”。东西南北凝聚于此一极点,古今中外浓缩于此一结构。这是一个诗化小宇宙的内在结构,这一结构的核心装置,有时是一粒“沙子”,一个“眼眶”,一滴“泪水”;有时是一个“穹顶”,一个“湖底”,一个“宇宙”。这种“夺眶而出”语言技艺集成术表现在以下方面:
其一,主客倒置与感官综合。诗人是“眼眶”的缔造者。在感官知觉活动中,将自我“眼眶”放大或缩小、改变位置、转换视轴、收放焦距,或者将自我推移到他者的“眼眶”之中,可以创生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陌生化效果。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吐峪沟》
打通生与死、阴与阳、村庄与墓地、天空与大地,将观察的视轴倒置、翻转和多重转换,或者通过主
客变焦、换位与反复错陈,从而抵达直观新陌、洞悉存在的灵悟境界。这是现代诗的惯常技法,但沈苇的独到之处在于,通过这一技法建构一个思辨与反观的坐标,让生者检视人间的冷暖,辨认人生的意义,反察生命的韵味。这一点《清明节》一诗最为典型:
死去的亲人吃橘红糕、糖塌饼、猪头肉/最老的一位颤颤巍巍,拄着桑木拐杖/最小的一个全身沾满油菜花粉/年轻人喝着醇香的米酒/……/天黑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返回/带着一些贬值的纸线、几个怯生生的新亡人。
“清明节”是“愉快的一天”,亡灵们忙忙碌碌,像活人过“古尔邦节”
“元宵节”“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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