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早期散文的艺术特
朱自清先生的早期生活可分为两个阶段:1921年到1925年的江南时期和1925年到1937年的北京时期。他在这两个阶段里的意识形态和政治态度,可以概括为三个特征:充满矛盾的,缓慢发展的,稳健向前的。朱自清先生的全部早期散文,就是他思想上三个特征的具体表现。从全部作品看,是革命民主主义思想和小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温情主义、自由主义思想的矛盾统一体,其中又以革命民主主义思想为主导因素。
朱自清先生早期散文思想内容中的进步倾向,形成了艺术上的现实主义创作特。他是文学研究会的早期重要成员,文学研究会那种“为人生”的现实主义创作思想,跟他的人生观和生活态度是十分合拍的。所以他的早期散文创作的活动、全部是在现实主义原则指导下进行的,并且结合他个人的写作修养、审美观点,联系当时文艺界情况,提出了不少关于散文创作的见解,同时,在创作实践上取得了光辉的成就。
他对散文创作的基本主张是:提倡写实,要求深入观察生活,崇尚革新。他在好多篇作品里都主张“文以载道”,要求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在这个基础上,他竭力提倡“写实的文学”。在《论无话可说》(1931)中,他根据十年来的写作体会,把这种写实精神阐发得十分尽致:
这时候眼前没有雾,顶上没有云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负着经验的担子,一步步踏上这条无尽的然
而实在的路。……他不愿远远地捉摸,而愿剥开来细细地看。也知道剥开后便没了那跳跃着的力量,但他不在乎这个,他明白在冷静中有他所需要的。这时候他若偶然说话,决不会是感伤的或印象的,他要告诉你怎样走着他的路,不然就是,所剥开的是些什么玩意。
为了贯彻写实的主张,他要求深入观察生活,体验现实。在《山野掇拾》(1925)中,他谈到“于一言一动之微,一沙一石之细,都不轻轻放过”,并且进一步说明:他们所以于每事每物,必要拆开来看,拆穿来看;无论锱铢之别,淄渑之辨,总要看出而后已,正如是显微镜一样。这样可以辨出许多新异的滋味,乃是他们独得的秘密!
这种见解当然跟他早期的“万花筒”思想有着共同的局限性,但那种观察、体验现实生活的严肃态度,无疑是十分可贵的。只要看一看他对《荷塘月》中月夜有无蝉声问题作了多少次的观察和反复的推敲,就足以证明“尊重生活,尊重现实”这条原则,是他一贯身体力行,既用以教人,也用以律已的。在表现手法上,则相应地提倡精雕细琢、工笔和细针密
线。
朱自清先生对中国文学史有“充分的学力”,他主张用历史观点来考察“我们的白话散文”从长篇议论文和随感录发展到小品文、到杂文的时代需要和社会功能,更主张联系“历史的背景”和“外国的影响”进行革新创造。他自己正是用白话美文的“漂亮缜密”,“为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实践了他的革新主张。在散
祖妈文语言上也努力贯彻这种革新精神,口语化的运用,便是最明显的例子,1934年《你我·自序》:“《给〈一个兵和他的老婆〉的作者》拟原书的口语体”,“《给亡妇》想试用不欧化的口语”等等,足见他用力之大,工夫之深。他在好多散文中也采用外来句法,如某些复句,也选用古典词语,如某些迭词,但都以符合口语为准则,从中采取有效的表现形式。正如李广田所说:
在当时的作家中,有的从旧垒中来,往往有陈腐气;有的从外国来,往往有太多的洋气,尤其是西欧世纪末的颓废气息。朱先生则不然,他的作品一开始就建立了一种纯正朴实的新鲜作风。
足见他的革新主张对当时文坛的重要贡献。以后,又因为觉得自己的文笔有些地方太细,努力锻炼把笔“放开了些”。这种不断的革新精神,是与他积极进步的生活道路相一致的。也正是他在创作上取得成就的主要原因之一。
上述创作见解和主张,都在他江南时期、北京时期的散文创作实践中体现出来,主要表现为下列几点:
(一)细致的纹路
这正是他“精雕细琢”“细针密线”创作标准的体现。《匆匆》(散文诗)细致地刻划时间逝去的踪迹,传达了当年知识青年微妙的情绪;《执政府大屠杀记》缕述军阀的罪行和学生的英勇行为,作品的揭发
作用正是借此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则是扣住了“灯影”这个典型材料,从各个角度进行细针密线的描绘和渲染,逼真地表现出当时当地独具的美的境界。
(二)简练而又深刻的表现力
《背影》,通过一个简单的人物形象反映出当时整个灰暗的世态;《生命的价格——七毛钱》,借一个小女孩被卖的素材表现了中国劳动妇女在那个社会里悲剧终生的命运;《白种人——上帝的骄子》,从那张由秀美一变而为粗俗凶恶的脸上读到一部中国外交史,外貌美的描写正是为了对比那个小白种人内心的凶恶,而小孩子的凶恶更使读者联想到小孩子的父亲——帝国主义者的狰狞鬼脸。这种简练而又深刻的表现力,正是作者“深入观察”“写实”主张的宝贵结晶。
(三)严谨精美的结构
表现手法上的细密纹路和简炼特,如前面举出的各篇的深刻表现力,都奠基在严谨精美的结构布局上。以《背影》为例,全篇以“父亲在铁道两边蹒跚往来买桔子”的形象为焦点,而开头从徐州、扬州、南京写来,由远而近,四次重复祖母的亡故和父亲的亏空,气氛越聚越浓;到车站上就用全力刻划了这个富有典型意义的背影动态。再用这个背影混入人时的情状作补充,《背影》的主题和它所独有的情绪就在这个焦点上凝成;“大去之期不远矣”一信,则是传神的结尾,集中而又曲折地宣露出蕴藏在这个形象中枯寂没落的况味,反映了当时灰暗的世态,而几次流泪几声唉,恰好作为全篇的节奏,使
全文呈现出一种苦涩凄冷的冬意,恰如其分地传达了作者当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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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感受。《荷塘月》则以“一路行去”为行文线索,从小路到荷塘到伫立环顾到神往凝想,形成明显的空间顺序,使各层情景得到步步深化,使内心感受得到充分展示,加上一首一尾,自然呼应,都显示出结构布局上的严谨精美,为细致的描写和简炼的表现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成功地表达出作品的主题和作者的复杂情绪。同时,从各篇的布局中都可看出,有些部分精炼,有些部分松动,精炼和松动互相配合,互相调剂,做到疏密相间,呼吸自如,更是朱自清先生散文结构上严谨精美特的高度表现。
(四)高度的和谐
严谨的结构、细致的纹路、深刻的表现力,构成了各篇作品中高度的美感。概括地说,就是在多种彩、多种情调中呈现着和谐和统一,这是朱自清先生早期散文艺术特中最精深的造诣。《荷塘月》中,顺着“一路行来,伫立凝想”这条线索,描绘着小路、荷塘、叶、花、香、动,月、树、雾、山,彩是多种的,情态和角度也各各不同,但都扣住一个“淡”字的韵味;蛙声蝉声的对衬,酣眠小睡的比喻,情景也交融在这个“淡”字上;而这种集中烘托出来的“淡”字韵味,正好跟作品内容“偷来的片刻逍遥”的情态丝丝入扣,吻合无间,所以能收到巨大的感染效果。《匆匆》的调子则统一在“轻”字上:全篇轻轻悄悄,字数五百个,结构只转半个弯。大部分句子五六个字,简短伶俐;一连串疑问不求答,
成年人的英语飘忽即过;词语的调也极轻灵,燕子杨柳、轻烟飘风、薄雾游丝,全部力量就用再不显力量上。而这种和谐统一的“轻灵”的美,又是跟《匆匆》所表现的当时知识青年的情绪相一致的。又如《择偶记》中揶揄幽默的基调,跟内容的讽刺揭露的特构成了奇妙的统一,其他各篇也莫不如此。从这里,更证明朱自清先生的革新主张带来了巨大的创作生命力。
朴素,更是作者早期散文全部美感特征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它在多种彩、多种情调中显出特有的光辉。在写景抒情时,作者更多运动的是白描,所施的彩也是极素淡的。《阿
河》《儿女》等篇用的都是白描手法,《背影》中只有一处用了较为显眼的彩——朱红的桔子,但那是为了衬托出当时父子俩的无心品尝,倍见凄清,更加显示出全篇白描朴素的特。语言的口语化,更使各篇作品增加朴素的美感,如《择偶记》中的评人生,《给亡妇》中的叙家常,或冷峻,或亲切,使作品的感染力扎根在深厚的众生活基础中。所以有人评朱自清先生散文的特有美感:“风华从朴素出来,幽默从忠厚出来,腴厚从平淡出来”。应该把朱自清先生早期散文里浓郁的诗情画意和朴素的格调统一起来欣赏,这样才不致失于片面,也才能理解蕴藏在作品里的全部美感深度。
城里的月光原唱
我国散文,一直以现实主义为主流,在结构布局方面,语言运用方面,特别是在作为重要表现手法之一的情景交融方面,都有着优良的传统,从《论语》的“舞雩归来”,到孟子、庄子,直到元白韩柳欧苏诸家,以及元明清代的一些散文作者,在上述各个方面都显示出不同的特和造诣。朱自清先生以他
那深入观察、精雕细琢的写实态度所形成的细致纹路、严谨结构,加上他那种依靠不断革新精神而取得的高度和谐和统一,在继承我国散文的优秀传统的同时,又有自己的独立创造,使符合表现“五四”以后时代趋向和作者自己思想情绪的要求;特别是在情景交融手法上,达到了极细极妙的程度,用来抒写知识青年的微妙情绪,描绘旧时代人们的枯寂命运,加强对半封建社会的揶揄和批判,正是在这基础上凝成了清新委婉、漂亮缜密的独特风格,正如《文心雕龙·丽辞篇》所说的“丽句共深采并流,偶意与逸句俱发”和《物篇》里所说的“味飘飘而轻举,情哗哗而更新”,闪耀着逗人的艺术精光。
更应该进一步看到,朱自清先生早期散文这些现实主义艺术特征,加上他创作态度上的不自我掩盖,使他的散文作品独具一种严肃与风趣相统一的特。他在提倡写实、深入观察、革新的同时,又一再强调真挚和亲切:“虽只一言一动之微,却包蕴着全个人的性格,最要紧的,包蕴着与众不同的趣味。”“在它们里,我见着活活泼泼的真实的人。”所以,在他各篇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一个“活脱脱的朱自清”。如《荷塘月》里的“爱居,也爱独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论无话可说》里的“我的颜永远是灰的……”等等,使人感觉得到,他是在跟你促膝谈心,既显得娓娓动听,真气照人,又往往妙语解颐,横生逸趣,真是文如其人,“包蕴着全个人的性格”。当然,朱自清先生早期所追求的风趣是有着阶级局限性的。如他在《“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里所倾心的“不露咬牙切齿的样子,便更加亲切,不知不觉将人招了入内”这种境界,便是植根于他的“中和主义”人生观,又秉承了中国文人“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形成了他特有审美趣味,使他的早期散文大部分保持着那么一种淡淡的喜悦和淡淡的哀愁,老是迷恋于笔底的“余香”和“回味”。这在今精美散文
天看来,跟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超然观点又是分不开的。但就其“写真实”“真挚亲切”这方面来看,无疑是应该予以肯定的。
最后,还应该提出朱自清先生对待运用语言文字工具基本功的严肃认真态度。本着“写真”“精雕细琢”的精神,他对语言文字表现力的驾驭工夫是从一开始从事创作就十分讲究的。1934年《欧游杂记自序》中的一段话,最可以说明他那种惨淡经营的情况:……“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难,显示景物间的关系,短不了这三样句法;可是老用这一套,谁耐烦!再说这三种句子都显示静态,也够沉闷的。于是想方法省略那三个讨厌的字,例如“楼上正中一间大会议厅”,可以说“楼上正中是——”,“楼上有——”“——在楼的正中”,但我用第一句,盼望给读者整个的印象,或者说更具体的印象,再有,不从景物自身而从游人说,例如‘天尽头处偶尔看见一架半架风车’。若能将静的变为动的,那当然更乐意,例如“他的左胳膊底下钻出一个孩子”(画中人物)。
赤城山正是在这种对一砖一木毫不含糊严肃认真态度的基础上,盖成了朱自清先生早期散文这座美丽的建筑,朱自清先生所以能在“五四”以来的散文创作上产生巨大的影响,作出重要的贡献,实在不是偶然的。
(原载1962年8月18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