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缥缈孤鸿
鲍鹏山
小学数学教案网>飞鸟集赏析我们大多都知道苏轼的这样一句名言: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但我们还要知道东坡先生的另一面:好骂。这被他的同代人作为他文章的缺点提出来的特点,则正是东坡先生脾气的活写真。他说他眼中无一个不好人,但并不表明他没有是非观念,更不表明在他眼里这世界一切都是可爱的。不,不可爱的人与不可爱的事到处都有。我等俗人碰到了,往往隐忍不发,甚至一些人还把这鼓吹为修养。大家视东坡先生的修养如何?但他一遇到这类事便会骂,他生性不耐烦,我觉得“不耐烦”是人性纯洁的标志之一。他说他碰到不喜欢的人与事,就“如蝇在食,吐之乃已”。反过来想,能把蝇自吞下肚去的,大
概不是修养高,而正可能是人恶心。我有一个自以为是的观点:伟大的作家一定具备看似矛盾的两点:一是他须具有慈悲心肠,有广博的怜悯与推己及人的宽容;二是他又须具有嫉恶如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无畏精神。庄周先生不正是这样的人?孟轲先生不正是这样的人?鲁迅先生不正是这样的人?东坡先生也具有这类品质。
当然,这后一点往往给作家带来很多的麻烦。但人生在世,以一己个幸存在于广大的世间,岂能没有麻烦?岂能没有与他人及社会的冲突?恰恰相反,人格越伟大,这种冲突越激烈,麻烦也就越大。当东坡先生一再写诗,对他所见所闻的王安石新法流弊进行批评时,御史台的小官僚们便有了莫大的“道德义愤”-作为臣子,怎么能谤讪圣上?舒亶在上给皇帝的表状中诘问道:“轼之所为忍出于此,其能知有君臣之义乎?”所以他“不胜忠愤恳切之至”地要求神宗“付轼有司,论如大不恭,以戒天下之为人臣子者”(南宋•朋九万《乌台诗案》)。于是,皇帝派人赶往湖州,革去刚刚到湖州上任的苏轼的官职,押回京师审问。这就是有名的“乌台诗案”(“乌台”是御史台的代称)。
纯音乐推荐夕这一天,出狱。再一日,即元丰三年(1080)新春初一,前往黄州。苏轼一生中政治上最黑暗的岁月到来了,但他文学上最辉煌的时刻恰在此时此地开始。
刚到黄州时,他没有住处,便暂时寓居在定惠院,写下了名篇《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幽人是谁?作者?孤鸿?“影”是什么影?是“孤鸿”之影?抑或“孤鸿”本来即是“幽人”之影?关于本篇的主旨,说法很多,其实,不过是东坡先生“自写在黄州之寂寞”(黄蓼园《蓼园词选》)。你看他写的意象,月为缺月,桐为疏桐,这世界就这样稀疏、零落、残缺。人为幽人,鸿为孤鸿,一分伶仃,十分孤傲,是世界抛弃了他,还是他自绝于世界?“幽人”已寂寞,却又“独往来”,蹑手蹑脚,怕惊动世界,还是怕惊醒自己的寂寞?幽人独往来,却又“谁见”,躲躲闪闪,是无颜见世界还是不忍见世界?已然安静,却又“惊起”,是幽人惊了世界,还是世界惊了幽人?惊起却回头,这一回头,是对这世界回眸一笑,告知世界“我欲
乘风归去”,还是在疑惑“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到底有留恋啊,可这份缠绵却又“有恨无人省”,哪怕我们舍不得这世界,这世界又何曾是我们的巢穴?哪怕我们愿意栖止在这个世界,可这世界之枝,是“寒”的,是让人“心寒”的。我们不肯栖,却又在不肯栖之前,已是“拣尽寒枝”,且还要“拣”下去。可见我们的缠绵,可见我们的不舍,可见我们的耐心,又可见我们多么寒心。
再看他的《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一诗:字迷语
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
容金珍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
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不辞青春忽忽过,但恐欢意年年谢。
自知醉耳爱松风,会拣霜林结茅舍。浮浮大甑长炊玉,溜溜小槽如压蔗。
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但当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
这一次他是明确地告诉我们他自己就是“幽人”了。这幽人在夜半三更时幽幽地走出屋子,来
追逐清风,沐浴月辉,让灵魂从桎梏中出来放放风。此刻,他看到的世界一片宁静,这万籁俱寂的夜的世界,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这世界仍是那么丰富,有诗意,但他的心境,却已被破坏——他不无后悔地想起自己醉中的失态,以及妻子的嘲骂。
他那“可怕”的醉里狂言是什么?大约总是“骂人”吧。他从“乌台诗案”一出来,他的弟弟苏辙就暗示他从此以后要管住自己的嘴巴。但他真是无可救药。苏轼之可爱,不仅在于他境界高,还在于他从不作“高人”姿态。这种真实、真醇,是他的天性,也可能是从陶渊明那里悟来的。
初到黄州的苏轼,一如初到永州的柳宗元,还没有和贬谪之地建立感情,作为流放地,这黄州是他苦难与失败的象征,是人生黑暗的象征。看他的《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一诗: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苏轼前赤壁赋大约在他的想象中,他也如同一株名花,为幽独地遗落“陋邦”而苦,此诗境界未必高,但情怀真实。
后得故人马正卿帮助,“为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这片地位在黄州城东,故名“东坡”,他为之作《东坡八首》。他是陶渊明之后亲执耒锸的诗人。“东坡”的别号,亦由此来。实际上,在中国民间,“苏东坡”比“苏轼”更为知名。这是元丰四年(1081)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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