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 解
本文选自新文化苦旅,是一篇以实地考察为基础的文化随笔。阳关,位于今甘肃省敦煌市,是汉时所设置的关口,因位于玉门关之南,故称“阳关”,为古代出塞必经之地。
全文叙写作者造访阳关遗址的过程。在追寻路径中,作者藉此深思中原与阳关战场的对比。同时也以唐代边塞诗开阔自信的文化氛围为背景,在浩瀚的天地与渺小的个人之间,显现对历史的缅怀,及个人孤寂的存在感。文中于写景之中寄寓深刻情感,并巧妙穿插古典事例呼应眼前之景,极具感染力。作者不仅以细腻的笔触写活了阳关四周的雪景,更以人文的角度去思索阳关遗址背后蕴藏的文化意涵,充满深厚的人文省思。
作 者
余秋雨,浙江省余姚市人,生于公元一九四六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曾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及复旦大学、同济大学、上海大学教授。为中国当代戏剧、美学专家,也是著名文化史学者和散文家。
余秋雨的作品关怀层面广阔,以实地考察的文化随笔最为著称,于写景之中,融入历史的沧桑与文化的省思,兼具知性与感性,风格厚实醇美,开辟“人文山水”、“文化散文”的新途径。
余秋雨曾获颁中国“国家级突出贡献专家”荣誉称号及上海文学艺术大奖。着有中国戏剧文化史述、新文化苦旅、山居笔记、霜冷长河、借我一生、何谓文化、君子之道、极品美学等。
课文‧注释
一 在中国古代,文官兼有文化身分和官场身分。在平日,自己和别人关注的大多是官场身分。但奇怪的是,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崇楼华堂也都沦为草泽之后,那一杆竹管毛笔偶尔涂画的诗文,却有可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霜冷长河 我曾有缘,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在浓冽的秋霜中登临过黄鹤楼,还在一个除夕的深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可以肯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都回荡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古诗。
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孩子们的想象,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寺,早在心头自行搭建。
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想象,为无法言传的文化归属。
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薄薄的青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
二 今天,我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寻阳关了。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钻进雪里。
一走出小小的县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没有,连一个褶皱也不到。在别地赶路,总要每一段为自己一个目标,盯着一棵树,赶过去,然后再盯着一块石头,赶过去。在这里,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哪怕是一片枯叶,一个黑点。于是,只好抬起头来看天。
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儿没有被吞食,被遮蔽,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
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风也停了,阳光很好。没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这样快,才片刻,地上已见斑斑沙底,却不见溼痕。
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并不动,却在加深,疑惑半晌,才发现,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
地上有一些奇怪的凹凸,越来越多,终于构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我猜了很久,又走近前去蹲下身来仔细观看,最后得出结论:那全是远年的坟堆。
这里离县城已经很远,不大会成为城里人的丧葬之地。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因年岁而塌,枯瘦萧条,显然从未有人祭扫。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那么密呢?只可能有一种理解:这里是古战场。
三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
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咆哮时的怒目,丢盔弃甲后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
我相信,死者临死时都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目光。于是,他们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几行墨迹?堆积如山的中国史籍,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因为这儿是历代王国的边远地带,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所以,这些沙堆还铺陈得较为自在,这些篇页也还能哗哗作响。就像眼下单调的土地一样,出现在这里的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陈开来的坦诚,一切都在花草掩荫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冤魂,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使每片土地都疑窦重重。相比之下,这片荒原还算荣幸。
四 远处已有树影。急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个坡,猛一抬头,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了。
树愈来愈多,开始有房舍出现。这是对的,重要关隘所在,屯扎兵马之地,不能没有这一些。转几个弯,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处寻,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阳关古址”四字。
这是一个俯瞰四野的制高点。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踉跄几步,方才站住。脚是站住了,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呵一口热气到手掌,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才定下心来睁眼。
这儿的雪没有化,当然不会化。所谓古址,已经没有什么故迹,只有近处的烽火台还在,这就是刚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见一层层泥沙,拌和着一层层苇草。苇草飘扬出来,在千年之后的寒风中抖动。
向前俯视,是西北的山,都积着雪,直伸天际。我突然觉得,自己是站在大海边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冻浪。
五 王维实在是笔触温厚。对于这么一个阳关,他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而只是文静淡雅地写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外,也许就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
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声声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种神貌,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由此联想到,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笑容那么肯定,神采那么自信。
六烤箱烤香肠多少度多长时间 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对前路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这些艺术家以多年的奋斗,执意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而更早就具有了这种微笑的唐代,却没有把它的自信延续久远。阳关的风雪,竟越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覆论述过的诗与画的界限,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只允许他们以文化侍从的身分躬身而入。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人文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人性寄托。
于是,九州的文风渐渐刻板。阳关,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西出阳关的文人越来越少,只有陆游、辛弃疾等人一次次在梦中抵达,倾听着穿越沙漠冰河的马蹄声。但是,梦毕竟是梦,他们都在梦中死去。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见不到诗人的寂寞。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旅途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宏广。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如壮汉啸吟,与自然浑和,却夺人心魄。可惜它们后来都不再欢跃,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
回去吧,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
蓝牙耳机连接电脑峨冠博带:高帽子和阔衣带。旧时士大夫的服饰,在此借指士大夫。峨,音 ㄜˊ,高耸。
崇楼华堂:高大的楼房,华丽的殿堂。
镌刻:雕刻。镌,音 ㄐㄩㄢ。
漫漶:模糊不可辨认。漶,音 ㄏㄨㄢˋ。
白帝城:位于重庆市东部的长江北岸。东汉初公孙述据此筑城,自称为“白帝”,故以为名。
浓冽:寒冷、冰凉。冽,音 ㄌㄧㄝˋ。
情书写给女生人头济济:形容人多的样子。济济,音 ㄐㄧˇ 古代历史故事ㄐㄧˇ,众多貌。
宿债:旧债。
偌大:如此大。偌,音 ㄖㄨㄛˋ。
渭城曲:即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因诗中有“渭城”与“阳关”,故亦称渭城曲、阳关曲。
下榻:指投宿、住宿。榻,音 ㄊㄚˋ,狭长的矮床。
褶皱:原指地壳变动,岩层受力后,呈现波浪状弯曲的现象,此指高低起伏。
挺展展:笔直延伸。
紧扎扎:紧密稳固。
严实:严密、扎实。
艾略特: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公元一八八八~一九六五年),美国诗人兼批评家,代表作有荒原等,一九四八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荒原:艾略特的代表诗作,呈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文明的危机和传统价值观念的失落,反映当代人理想的幻灭和绝望。
朔北:泛指长城以北的地方。朔,北方。
大大咧咧:直接坦率、大模大样。咧,音 ㄌㄧㄝˇ。
疑窦:令人怀疑的地方。窦,音 ㄉㄡˋ,孔穴。
土墩:土堆。墩,音 ㄉㄨㄣ。
关隘:险要的关口。隘,音 ㄞˋ,险要处。
制高点:能够鸟瞰并控制四周状况的高地。
踉跄:音 ㄌㄧㄤˋ ㄑㄧㄤˋ,脚步歪斜不稳。
打战:发抖。亦作“打颤”。
捂住:遮掩、遮挡。捂,音 ㄨˇ。
烽火台:古代边防用来点燃烟火以示警的建筑。
冰海冻浪:形容山势绵延起伏,如同冻结的海浪。
凌厉:气势勇猛的样子,在此形容情绪起伏的状态。
瞟:音 ㄆㄧㄠˇ,斜看。
执袂:拉着衣袖。袂,音 ㄇㄟˋ。
放达养分的拼音:豪放豁达。
高适岑参:盛唐边塞诗人,作品多写边塞风光与战场情景,诗风雄壮悲凉,世称“岑 高”。
凄迷:凄凉迷蒙。
莱辛: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公元一七二九~一七八一年),德国戏剧家、评论家,着有拉奥孔:诗与画的界限。
躬身:弯曲身体以示恭敬。
九州:古代将天下分为九个行政区,后作为中国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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